皇帝的温和与理解,如同击碎了宋昭强撑已久的心防。多日来的委屈、恐惧、孤独和此刻劫后余生的庆幸交织在一起,化作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而出。
他伏在枕上,压抑地哭出声来,肩膀因为哭泣和忍痛而微微颤抖,声音破碎不堪:“奴才……奴才罪该万死……奴才不是不信陛下……奴才只是……只是太害怕了……”
“奴才自幼入宫,无依无靠,能得陛下青眼,已是侥天之幸……奴才深知自己卑微如尘,能得几日恩宠已是上天眷顾……奴才怕……怕极了哪天行差踏错,就无声无息地死在这深宫里头,就像……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奴才更怕……更怕陛下有一天会厌弃奴才……若真有那一日,陛下厌了,倦了,奴才……奴才又该去哪里?又能去哪里?这深宫重重,除了陛下身边,哪里还有奴才的容身之处?奴才除了这点陛下亲手教的字,还有什么能倚仗?毁了它,至少……至少能活得久一些……奴才只是……只是想活着……”
他哭得不能自已,将积压在心底最深处的、从未敢宣之于口的恐惧和卑微,尽数哭诉了出来。这些话,他本打算烂在肚子里,带进坟墓的。
傅御宸静静地听着,心中震撼不已。他从未想过,这个平日里看似温顺安静的小太监,内心竟藏着如此深重的恐惧和不安。他一直以为给予庇护和教导便是恩典,却从未站在他的角度,去体会过那份如履薄冰的战栗。
看着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宋昭,傅御宸心中最后一点芥蒂也化为了乌有。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宋昭未被伤口波及的头发,动作生涩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
“别哭了,”他的声音放缓了许多,“仔细牵动了伤口。”
待宋昭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时,傅御宸沉默了片刻,像是在下一个极其郑重的决心。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带着帝王一言九鼎的分量:
“宋昭,你给朕听好了。”
“朕今日给你一个承诺。无论将来如何,无论朕是否……是否会如你所担忧的那般厌弃你,朕都许你一个体面安稳的余生。”
“若真有那一日,朕会赐你黄金千两,京郊良田百亩,宅邸一座,放你出宫,让你做一个富足闲散的田舍翁,平平安安,从这皇城里走出去。绝不会有任何人,敢因旧事为难于你。”
“这是朕,金口玉言,给你的保证。”
宋昭闻言,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皇帝,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这个承诺,对于他这样一个自幼为奴、从未想过还能有未来的人而言,重于千金!这几乎是为他铺就了一条无论如何都能活下去的退路!
“陛下……”他哽咽着,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再次深深地将头埋下去,“奴才……奴才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巨大的安心感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筑起的高墙,也冲散了他眼中最后的不安与阴霾
日子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回了之前的轨道,甚至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昵。傅御宸每日下了早朝,处理完紧急政务,便会雷打不动地来到西暖阁,守在宋昭身边。
因着宋昭背上伤势未愈,久坐艰难,傅御宸也不再逼他练字,转而拿了《礼记》、《诗经》等书卷,坐在榻边,低声为他诵读讲解。男子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独有的威严,此刻却放得极为和缓,流淌在静谧的暖阁内。
珍珠帘
然而,对于宋昭而言,那些圣贤道理、之乎者也,实在比洒扫庭院还要枯燥乏味得多。往往傅御宸才念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那点本就因伤病而虚弱的精神便支撑不住,眼皮开始打架,脑袋一点一点,最终彻底歪倒在一旁,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竟是听得睡着了。
傅御宸起初并未察觉,直到一次他正讲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侧头便见宋昭早已会周公去了,睡得脸颊微红,毫无防备。他不由得失笑,放下书卷,伸出手指,轻轻拍了拍那细腻的脸颊,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醒醒,朕讲的课业,便如此催眠吗?”
宋昭被拍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对上陛下含笑的眸子,顿时窘得满脸通红,讷讷不敢言语。
次数一多,宋昭便有些招架不住。陛下讲的书他实在听不进去,可每次睡着又被当场抓包,实在尴尬。于是,他竟被逼得想出了一个“妙计”——每每日晡时分,估摸着陛下快要来了,他便赶紧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假装自己已经睡熟了。
起初几日,果然蒙混过关。傅御宸来时,见他“睡得正沉”,便也不忍心叫醒他,只坐在一旁静静看一会儿他的睡颜,或是处理些简单的公务,便悄然离去。
直到这日,傅御宸来得比平日稍早些。他放轻脚步走进内殿,果然见宋昭闭目“安睡”。他习惯性地走到榻边,想替他掖一掖被角,目光却无意间扫过宋昭的脸庞。
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柔和地洒在少年脸上,甚至可以看清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傅御宸凝视片刻,忽然发现那浓密卷翘的睫毛,正极其轻微地、快速地颤动着,如同蝶翼挣扎,分明是清醒之人极力隐忍伪装的模样。
傅御宸先是一愣,随即恍然,一股又好气又好笑的感觉涌上心头。好小子,竟敢跟他耍这种小心思?
他不动声色地在一旁坐下,拿起书卷,却并未如往常般诵读,而是从腕上褪下一串温润的和田玉手串。那手串下端系着明黄色的精致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