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终没有进去,而是转身离开,对悄无声息跟上来的冯保冷声吩咐:“去,把太医开的药膳和朕前日吩咐针工局做的那些衣裳给他送去。看着他用了。”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负气,仿佛要通过这种赏赐和关怀,强行在那片漠然的死水上砸出一点涟漪,证明自己的存在与掌控。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不疾不徐,是极有分寸的节奏。
宋昭微怔,放下书卷,起身拢了拢衣衫:“何人?”
“是咱家。”门外传来冯保温和而略显苍老的声音。
宋昭上前打开门扉,只见冯保领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站在门外,每人手中都捧着东西。
“冯公公?”宋昭侧身让进,眼中带着一丝询问。陛下既已召幸旁人,此刻冯保前来,多半并非公务。
冯保踏入殿内,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榻上那卷话本,随即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几分圆滑的笑意:“陛下虽歇在别处,心里却还记挂着你。特意吩咐了御膳房,将这温着的药膳送来。”他指了指一个小太监手中提着的多层紫檀木食盒,“太医交代的方子,一日都不能断,最是调理根本。陛下说了,让你务必用完。”
那小太监上前,将食盒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揭开盒盖,一股温热醇厚、带着药材清苦与食材甜香的气息便弥漫开来。只见青瓷钵盅里是党参鹌鹑汤,汤体清凉,不见油花,想必是御膳房考虑到晚上喝会太腻下了一番功夫的,旁边小碟里配着几样清淡精致的点心,一碗补气血的药,另有一盏温热的牛乳茶,显然是怕汤药苦涩特意备下的。
宋昭目光落在那些精致的器皿和食物上,眼神微动,却并未说什么,只低声道:“有劳公公,谢陛下恩典。”
冯保又示意另一个小太监上前。那太监手中托着一个沉甸甸的朱漆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几套新制的衣裳,并非宫内太监惯穿的青色或褐色的太监服。
“陛下还吩咐了,”冯保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你日常在崇政殿伺候,不必总穿着太监的服饰。这些都是照着你的尺寸,让针工局比照着……嗯,比照着寻常官家子弟的样式赶制出来的。料子用的都是上好的江南软缎和罗纱,你瞧瞧可还喜欢?”
宋昭闻言,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那些衣物上。
只见最上面一套是浅云灰色的直裰,用的是质地细腻的杭罗,领缘和袖口以同色丝线暗绣着疏朗的云纹,低调而雅致。另一套是雨过天青色的交领襕衫,衣身是柔软垂顺的绉纱,下摆处用稍深的青色丝线绣了寥寥几笔修竹,清冷中透着书卷气。还有一套是月白色的圆领袍,料子是光润的暗花绫,只在袍角处用银线勾勒了若隐若现的水波纹样。
这些衣物的颜色皆素净淡雅,迥异于太监服饰的沉闷,亦不同于妃嫔的艳丽,更无僭越的纹饰,但无论是用料、做工还是其中蕴含的审美意趣,都远超寻常,分明是极用了心的。
冯保仔细观察着宋昭的神色,见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并无欣喜亦无抗拒,便又笑着补充道:“陛下说了,往后在殿内,便穿这些。也免得……免得你总想起不痛快的事。”这话意有所指。
宋昭静立片刻,终是伸出手,指尖在那件天青色襕衫的袖口轻轻拂过。料子触手冰凉滑腻,绣纹精致。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情绪,只恭顺道:“奴才……谢陛下厚赏。劳烦冯公公代為谢恩。”
冯保见他收下,脸上笑意更深:“如此便好,如此便好。那你好生歇着,药膳趁热用。咱家便不打扰了。”说罢,便领着两个小太监悄然退了出去,细心地为他掩好殿门。殿内重归寂静。宋昭独自站在托盘前,看着那华美却如同无形枷锁的新衣和那碗犹自温热的燕窝,良久,缓缓坐回榻上,却没有动它们,只是再次拿起那卷书,目光投向窗外,夜色更深了。帝王的赏赐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冰冷的绸缎,一层层裹缠上来,令人窒息。那被刻意忽视的不满,终究化为了更沉重的压力,落在了他的肩头
无欲念
接下来的日子,崇政殿仿佛陷入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静之中。傅御宸似乎极为享受这种将宋昭全然置于掌控之下、却又给予其超然待遇的状态,而宋昭,则以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扮演着帝王掌心那只安静而精致的雀鸟。
每日清晨,宋昭总会比傅御宸更早起身。他已不再需要穿着那身象征卑贱的太监服饰,而是换上了那些针工局特制的常服。今日是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绉纱襕衫,衣摆处的墨竹绣纹清冷疏朗,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却也显得身形愈发单薄。他麻木的伺候傅御宸梳洗更衣,动作熟练而轻巧,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从帝王的手背或颈侧滑过,总是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微凉的体温,从不曾温热。
傅御宸有时会故意抓住他的手腕,感受那皮肤下细微的血管跳动,以及那总是试图抽离的、微弱的力道。他会摩挲着那截细瘦的腕骨,目光深沉地审视宋昭低垂的、看不出情绪的脸,仿佛在欣赏一件易碎藏品的温顺。“今日这身不错,”他也许会评论一句,语气带着主人对所有物的满意,“比昨日那件灰的更衬你。”
宋昭则会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谢陛下。”再无多言。
待到傅御宸处理朝政时,傅御宸便让宋昭侍奉在侧,宋昭安静地立于御案一侧,熟练地磨墨、铺纸、递笔。傅御宸有时兴起,仍会如过去那般,从身后握住他的手,带着他运笔。两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呼吸近在耳畔。宋昭的身体会瞬间僵硬,却又在下一刻强迫自己放松,任由皇帝掌控着他的手,在宣纸上留下或凌厉或缠绵的字迹。他从不挣扎,也从不迎合,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精致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