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傅御宸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
宋昭依言走近,步履无声,像一抹安静的影子。
傅御宸目光扫过龙榻外侧空余的位置,语气不容置疑:“今夜宿在此处。”
宋昭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随即垂首低应:“是。”
他依命褪去外袍,只着一身素白中衣,动作略显僵硬地侧身躺于龙榻最外侧,背对着帝王的方向,身体微微蜷起,尽可能敛息屏气,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傅御宸凝视着他这副戒备疏离、恨不得将自己藏匿起来的姿态,心头那缕难以言喻的烦躁再度悄然升起。他伸出手,不容拒绝地将人揽入怀中,迫使对方面对自己。
怀抱中的身躯瞬间紧绷如弦,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透着无声的抗拒。
“怎的?”傅御宸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贴近他耳畔,“是朕的龙榻不如外间窄榻安稳?还是……仍在惦念旧人?”话语未尽,意有所指,带着惯有的讥诮。
“陛下……”宋昭却忽然极轻地打断了他,声音里浸透着一种仿佛走到尽头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微弱得几近气音,“奴才……实在倦极了。求您……容奴才歇片刻吧……”
这声音里没有怨怼,没有恐惧,只剩下一片被碾碎后的荒芜与哀求,像一枚细极的银针,猝然刺入傅御宸心口,带来一阵陌生的滞涩感。
所有未尽的刻薄言语骤然哽在喉间。傅御宸低头,借着昏黄的烛光,看清了怀中人紧闭的双眸和苍白面容上那无法作伪的、浓重得化不开的倦怠。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全力施为却落空的无力。
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收紧了手臂,将那颗沉默而冰冷的头颅轻轻按在自己胸前,语气生硬地低斥道:“歇着便是!无需多言。”
崇政殿内烛火昏黄,帐幔低垂。傅御宸躺在龙榻上,了无睡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的变化——从最初的僵硬如铁,到后来因极度疲惫而无法抗拒地、一点点松懈下来,最终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竟是沉沉睡着了。
这毫无防备的、全然依赖的姿态,与他平日里那副惊弓之鸟般的模样判若两人。傅御宸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与戾气,竟也奇异地被这平稳的呼吸声抚平了些许。他小心翼翼地起身,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安眠,赤足踏过冰凉的金砖地面,行至外间。
“冯保。”他低声唤道,声音压得极轻,目光还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内室的方向。
一直候在外头的冯保立刻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见皇帝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中衣,连忙从一旁的架子上取过一件玄色暗纹的软缎外袍,轻轻披在傅御宸肩上。
“陛下,虽已近夏,夜里风凉,您还需保重龙体才是。”冯保的声音也放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傅御宸并未理会他的劝慰,只是怔怔地坐在一旁的小榻上,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指尖。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怀抱中那人微凉的体温和单薄骨骼的触感。他沉默良久,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与……犹疑?
“冯保,”他问,目光仍落在虚空处,“你说……朕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冯保闻言,心中猛地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伺候陛下多年,何曾听过陛下用这种语气反思自身?他连忙深深垂下头,语气惶恐却坚定:“陛下乃是天子,天子行事,自有天意垂鉴,何错之有?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能被陛下放在心上,已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傅御宸似乎本就没指望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不一样的答案,闻言只是极轻地嗤笑了一声,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他听得太多了。
他换了一种方式,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云纹:“若是……养了只猫儿,性子倔得很,总也不服管教,不亲不近,喂它好吃的,它躲着,伸手想摸摸,它便竖起毛哈气……该如何是好?”
冯保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神色,试探着回道:“猫儿这种东西,天性便是如此,看似温顺,实则最是冷情薄性,养不熟的。不过……说到底终究是个畜生,多些耐心,日日用些它爱吃的精细食饵哄着,天长日久的,它总能记住谁才是给它饭吃的主子,总会……温顺些的。”(ps:温馨提醒:刚才的话只是特定情景下的内容要骂就骂冯保,完全没有说小猫不好的意思哦!我本人就是一名合格的“铲屎官”,超爱我家主子!当然,狗狗和其他所有小动物也都非常棒,它们都是我们珍贵的伙伴。)
傅御宸听完,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内室那垂落的帐幔,仿佛能穿透重重阻碍,看到那个终于陷入沉睡的人。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些许平时的淡漠:“朕知道了。你去吧。”
“嗻。”冯保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殿门。
外间重归寂静,只余傅御宸独自坐在小榻上,玄色外袍衬得他面容在阴影中有些模糊不清。他反复咀嚼着冯保的话——“多些耐心”、“精细食饵”、“天长日久”、“总会温顺”……
或许,是他操之过急了?
帝王的目光变得幽深难测,一种新的、更为复杂的盘算,悄然取代了先前单纯的暴戾与征服欲。
清平月
日子便在这看似平淡的重复中悄然滑过,如同宫漏滴答,精准而漠然。盛夏的蝉鸣取代了春夜的寂静,聒噪得近乎凄厉,拼命撕扯着紫禁城上空沉闷的天幕。崇政殿内,巨大的紫铜冰鉴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勉强驱散了暑热,却驱不散某些凝固在人心底、比冰雪更寒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