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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封建帝王理想样板(第2页)

同出于司马迁之手,《黄帝本纪》行文工整,《封禅书》却写得恍惚迷离,研究《史记》者对此均有同感。民国时期学问家李景星就认为:

封禅本千载恍惚之事,而太史公之为《封禅书》,更演为五色迷离之文,所谓文与事称也。[56]

司马迁将《封禅书》“演为五色迷离之文”的用意,就是要给读者产生难以相信方士所做宣传的感觉。因为事情牵涉往古君主与当朝天子,不能加以正面批评,只好采用旁敲侧击的方式。不过,《封禅书》的文字风格看似“五色迷离”,其实叙述的层次依旧是清晰的。所以李景星接着指出:

通篇丽事烦杂,几混宾主。然一言打破,则讽刺武帝而已。叙次牵连,几无头绪,然一笔揭明,则一起一结,中分九层而已。……层层分叙,却层层钩连,总以讽刺武帝封禅为主。盖武帝封禅,本意原为求长生不死。正面不便多说,故以旁事影照之;不能直说,故以曲笔萦绕之。且其牵引各事,虽似不类,却皆有情。[57]

司马迁的写作手法是巧妙的,《封禅书》看似“几混宾主”,然而却有一条中线贯穿其间,那就是讽刺求仙的举动。抓住中心思想,层次自然分明。李景星正是依此规律,将《封禅书》分作九层,从而“一笔揭明”。按照这样的规律,被讽刺的对象便一一凸显,他们就是往代的君主以及方士。那些热衷于求仙的君主无一不是失败者,那些鼓吹成仙之道的方士也都没有好下场。

在求仙失败的君主中,首先列举的是齐燕诸君。齐威王、齐宣王与燕昭王都曾使人航行渤海,寻求所谓的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冀遇“仙人及不死之奇药”,然而“终莫能至”。步齐燕诸君之后尘,秦始皇也曾赍童男女入海求三神山,虽“望见之焉”,但“未能至”。秦始皇心有不甘,于是亲临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结果失望而归,中途崩于沙丘。针对秦始皇荒唐的求仙举动,司马迁特意指出,残暴而“无其德”,虽“用事”于封禅,也难防“天下畔之”。这正应着《封禅书》序所云“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体现了司马迁借古人以讽今世的意图。

在《封禅书》中,与帝王求仙不果的桩桩陈迹并行的,是方士伎俩败露的件件例证。周灵王用方士苌弘之计“依物怪欲以致诸侯”,但诸侯不从而苌弘被晋人执杀;新垣平因为“所言气神事皆诈”,而被汉文帝诛夷;文成将军“为帛书以饭牛”,剖牛腹而得所谓奇书,事情败露后遭诛杀;五利将军所为妄言多不应验,因此被汉武帝处死。在司马迁的笔下,种种事态光怪陆离,但是细分缕析的条理是清晰的;各类情节丑态百出,但是层层推进的逻辑是明显的:以鲜明的事实表述问题的实质,达到警醒汉武帝的目的。[58]

尤其应该注意到,司马迁虽然对于公孙卿转述的申公演讲之故事记录得比较详细,但是他绝不相信黄帝登仙的神话。对于这一点,清代史学大师崔述在评论王充的《论衡·道虚篇》时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过:

黄帝升天之说本不足辨。司马氏载之,正以见其荒谬耳!王氏(指王充)以为非实,是矣;然言黄帝好方术,则犹惑于世之邪说而未之察也。上古原无方术,而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亦岂至为方士之所欺哉!世之言神仙者,多托之于黄帝、老子,类此者非一,而文学之士亦有采之入书者。[59]

对于方士所造的与黄帝相关的谎言,崔述的认识是透彻的。司马迁对此也未尝不明晰,所以在他的笔下黄帝始终不是被讽刺的对象,将黄帝神仙化的人与事才是他讽刺的对象。

对于讽刺的对象,司马迁的分寸把握得很好。他在转录黄帝登仙故事之时,还保留了一句与黄帝看似不相干的话语:“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所谓小臣,所指正是方士,他们卑劣地巴结逢迎,下场必定是无耻地堕落。“余小臣不得上”等语好像无关紧要,但是司马迁编撰《封禅书》时却特意保留。看似不经意的小小插曲,却也能横生出耐人寻味的讽刺妙趣,真如何良俊所言,“乃知此老胸中自有一付炉鞲,其点化之妙不可言也”。

对于方士抨击的最终结果如何,《封禅书》没有写;事实上,发生在黄帝身上的神仙形象与历史形象之争远远不会完结,还将长久地延续下去。不过,对于司马迁的良苦用心,以汉武帝之雄才未尝不会明白;对于方士的屡屡败露,以汉武帝之聪慧亦未尝不能觉察。《封禅书》记载汉武帝祭祀黄帝冢之事曰:

乃遂北巡朔方,勒兵十余万,还祭黄帝冢桥山,释兵须如。上曰:“吾闻黄帝不死,今有冢,何也?”或对曰:“黄帝已仙上天,群臣葬其衣冠。”[60]

汉武帝对于黄帝之冢提出了质疑,问题虽然被糊弄过去,但却说明所谓黄帝不死的信念已经在汉武帝心中发生动摇。况且求仙活动的屡屡无验,也必然会令人主厌烦。所以《封禅书》又称:

而方士之候伺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验。而公孙卿之候神者,犹以大人之迹为解,无有效。天子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然羁縻不绝,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上言神祠者弥众,然其效可睹矣。[61]

不过,汉武帝既然已经“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何以仍旧“羁縻不绝”呢?仅仅以心存侥幸而“冀遇其真”来解释,恐怕是难以说服世人的。

为此,司马迁在《封禅书》中还记载着一段汉武帝与上郡之巫神君交往的事迹,曰:

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书其言,命之曰“画法”。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者,而天子心独喜。其事秘,世莫知也。[62]

既然神君所语本“无绝殊”,何以又称“其事秘,世莫知”?看来,汉武帝与众多方士之间的思想交流,可能已经超出一般迷信的范畴,而具有特别的现实意义,所以才会产生“天子心独喜”的效果。

这其中的奥妙似乎被顾颉刚看破了,他在归纳《封禅书》记载的方士将汉武帝与黄帝相比附的十一条事迹之后,昭然地揭示出“汉武有一事,黄帝则多一事”的现象。在此基础上,顾颉刚论述道:

即此可知黄帝故事皆如楼台倒影,若岸上无是物即水中无是影。公孙卿附会饰说,其事独多,可谓大言不惭者。继之者公玉带也。司马迁于《封禅书》中,已将此义写得穷形尽相。但他虽已拆穿西洋镜,可是他的《五帝本纪》中还是写着黄帝“获宝鼎,迎日推策”,则公孙卿的胡言竟成了真古史了!即此可见谬说拔除之难。[63]

顾颉刚做了十分生动的比喻,将方士鼓吹的黄帝故事比作为“楼台倒影”,折射“楼台倒影”的本源则是现实的迹象,而现实的迹象就是汉武帝的具体作为。于是,方士玩弄的伎俩被历史学家拆穿了。以汉武帝的具体作为折射出来的黄帝身影,汉武帝自己能否真正信仰之,实在令人怀疑。然而,汉武帝却偏偏要做出信仰的姿态来,那是因为,他要借此为自己树立至高无上的权威,而令臣民俯伏敬畏,从而获得巩固其统治的效果。这样的想法当然只会“心独喜”,也只能“世莫知”了。

值得注意的是,顾颉刚关于“楼台倒影”的论证,是专门针对《封禅书》中的黄帝形象的,不是针对《黄帝本纪》中的黄帝形象的。至于《黄帝本纪》中的黄帝形象,则被他肯定地认作为“真古史”,而非“皆如楼台倒影”的故事。他虽然也否定了《黄帝本纪》中写着的黄帝“获宝鼎,迎日推策”,但是并未全盘否定《黄帝本纪》。由此不难看出,顾颉刚对于《黄帝本纪》中的黄帝形象的看法是一分为二的。在顾颉刚的心目中,《封禅书》与《黄帝本纪》的不同就在于,前者写的是神仙,后者写的是历史,为此他曾明确地指出:

战国时所创之古史,和西汉末所创之古史,均给人承认了,惟西汉中叶所创之古史,因学派之改变而不占势力(如三一、太一,封禅等,后来均销散了。九皇亦是,黄帝成仙亦是)。所以如此之故,太史公颇有功劳,他作《封禅书》,处处点穿方士之说。王莽、刘歆一辈人也有功。[64]

既然《封禅书》“处处点穿方士之说”,方士之说当然不是真历史;那么,真历史在哪里,它就在《黄帝本纪》里。通过上述对比研究,亦能有利于理解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派理论。古史辨派理论并非否定中国上古的历史,而是剥离掩盖历史的假象,剖析历史现象的成因,进而求取其中的真理,其态度是客观公允的。

要之,将《黄帝本纪》与《封禅书》对比地“并读”,就不难看出,在脱离传说的境界以后,黄帝的形象是向着神仙偶像与历史人物两个方向发展的。前者是造神,后者是树人,二者性质迥异,形成的途径也截然相反。

关于黄帝神仙形象的形成途径,顾颉刚高度地概括为:

黄帝由神变人,由好战的帝王变成道家的宗主,再变成仙人。[65]

黄帝的神仙偶象是按照当朝天子汉武帝描摹出来的,所以他就会由神变人,再通过“且战且成仙”的方式经由道家的宗主而变成为仙人。黄帝的神仙形象虽然在“西汉中叶所创古史不占势力”,但是并不因为黄帝的历史形象之出现而消亡,东汉以后它迎合着宗教的需要而变幻形态,久久地被做成泥塑木雕立于道观之中。

塑造历史人物与描摹神仙偶像的途径恰恰相反,历史形象并不是当朝天子的“倒影”,而是要求当朝天子模仿的榜样;不能用汉武帝的事迹去编造黄帝,而是旨在借黄帝的光辉影响汉武帝。所以,唯有以文献记载及田野考察为客观依据,从众多的史料中抽象出尤为现实所关注的内容,才能进而提炼升华成为历史形象。唯其如此,才具有榜样的力量;唯其如此,才能够推而广之。

至于黄帝历史形象的性质,司马迁在交代《五帝本纪》的撰写宗旨时讲得很清楚:

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厥美帝功,万世载之。作《五帝本纪》第一。[66]

黄帝绝对不是《封禅书》中方士描绘的乘龙上天的仙人,而是如《黄帝本纪》记述的那样,既是开天辟地创立政权的圣者,又是巩固和建设政权的伟人。黄帝象征着天地的法则,颛顼、帝喾、尧、舜四圣尚且遵序,当朝天子也就必须效法。这样塑造起来的黄帝形象,概括言其性质,乃是封建帝王理想样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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