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岛的狐狸
一
直到第三次来松岛亲眼见到,我才知道鳗鱼是松岛的特产。我第一次来时住在严禁杀生的寺院,第二次因行政厅的工作也来过,皆未听说。鳗鱼本来生活在淡水里,居然奋发变身,放弃了淡水生活,在松岛汹涌的海潮中,与海鳗、星鳗杂居一处。如果你对语言学稍感兴趣,也许会说鳗鱼和星鳗语出同源,所以能和睦亲善,同居共乐。可现实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鳗鱼只是不断地被捕食而已。如果你认为不至于这么严重,那么请看吧,在通向松岛的海面上,到处有用竹子做成的笼子,其数量与松岛上的松树数量大致相当,仿佛在暗示游客:松岛可不仅仅是个公园。
固然用不着手提着灯游览,但只依赖观光明信片和导游图显然是不够的。书里也从不写风雅以外的内容。《盐松胜谱》[1]虽是二十卷本的大作,但对鳗鱼,仅用“盐浦松岛有很多鳗鱼”一笔带过。据我所知,桃花盛开的濑户内海的神社洗手池等处,有丰富多彩的历史往事;岛港的人文积淀也非常深厚,赖杏坪先生曾多次拜访。但《艺藩通志》[2]惜墨如金,只用了“成为繁华之地”六个字,就记载完毕。
人在旅途,会遇见各种令人难忘的东西,把见闻记录下来,就是正经的旅行日记。纪平洲[3]的《游松岛记》[4]形容松岛的美姿美色,说如同一群漂亮的姑娘忧郁地伫立雾中,深情绵邈,回味着三日之欢。把松岛形容成一群美女也许稍嫌过分,但它的确并不只是一个岩与松的硬汉世界。岸边有柔软的水草,树荫下的百合开着白花,稍大的岛屿有泉水,有人烟。你看到这些,就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充满着蓬勃的活力。最近在宫户岛上发现了尚未风化的石器时代的遗迹,出土了许多遗骨。而潜海人潜入海中捕捞海鲜的传统,已经延续了千年以上。
就在这天然生成的岛上,也曾留下了狐狸的踪迹。我坐在观澜亭的宽廊上眺望海面时,有个管理人跟我聊了起来。他指着一个不是很远的小岛说,那个岛叫烧岛,几年前在上面放养了三只桦太狐,不过现在已失踪了。狐狸名字分别叫太郎、次郎、ayame。也有说那两只雄狐,一只叫ayame,一只叫satuki。不过还是太郎叫起来最上口。小船经过那岛时,人们每次总是大声叫“太郎”。太郎闻声就会跑出来,可见基本上被驯化了。可遗憾的是,大概因为食物不足,狐狸们趁着深夜退潮时,可能都游到离陆地较近的岛上了,烧岛上也就没有了狐狸。
遗传学研究应该是一门很难的学问。现在宫城县[5]很可能已经出现了混血狐。今后狐狸或许还会装神弄鬼,附上人体,肯定还将出现变化。位于东京染井的岩崎庭院,以前曾饲养过颈部有一个白圈的朝鲜雉,武藏野的雉常飞来玩耍。后来这只朝鲜雉飞走了,然后又有新种的高丽雉归化。染井一带雉的地域特征正在发生变化,而现在暂住那里的外务大臣,估计对此还毫无觉察。
二
最近我的朋友川口孙治郎,正在肥前的五岛旅行。他给我寄来好几封信说,他在那些岛上从高龄猎人那里,听到了猎鹿、猎野猪的故事。那些海岛上居然有野兽,这可出乎意料。这些在海岛被追踪、围猎的野兽,肯定是老住户了;它们的登岛,应该是很久以前连接陆地与海岛的陆桥尚存时的事了;因为除了鹿稍能游水以外,其他的动物先生,毕竟都是不会水的。
从冲绳本岛开始,继续向南,那些海岛上几乎都有野猪出没。对马等地原来也有野猪,可当地人的狩猎方法过于残酷,在约莫二百年前就把它们斩尽杀绝,使其从此没了踪迹。取而代之的,则是野鼠的猖獗。东边岛上是否也有野猪,我记不清了,至少已比较少见。不过,听说现在已经有了让它们复兴的计划。小栗风叶曾笑谈道,明治初年[6]“养兔热”降温以后,有一阵子养猪之风大炽,在社会上曾引起**。比起养绵羊来,养红猪的罪孽更重得多。黑心商人为了赚配种钱,谎称一只小红猪生下来就能卖钱一千两。可当猪一下子繁殖起来后,人们才发现没有足够的饲料喂它。有人想用红猪换两升酒,竟没人肯换,就连那些街头的吃货都不问津。于是有人不得已把红猪扔到了尾张间贺岛附近的小岛上。其结果就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岛上的草木被吃个精光,据说连岛也变成了红色。那时当船从岛旁经过时,可以看到疲惫不堪、瘦骨伶仃的猪颤颤巍巍地从岩石间出来。没过多久,这些猪终于死绝,岛上到处都是瘆人的白骨。
现在仍被称作鹿岛的岛各地都有,虽然真正有鹿的不只是严岛的金华山一处,但已不多见。很多地方存心让鹿绝迹,所以根本不愿意采取保护措施。日本逐鹿养马的传统由来已久,现在听来好像是个讽刺,当时人相信,如果只养公马,就能从海上引来龙,把这些公马变成骏马。千松岛一带也有类似的例子。
像狐狸这种无益并且令人不安的动物,却能活跃在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岛上,这至少应该不是古人的本意。有个成语叫“放虎归山”,尽管松岛的狐狸不曾享受过老虎的待遇,但也曾抖过老虎的威风。很久以来,松岛就一直有鼻子有眼地流传着狐狸威风八面的故事。不过最近的外来户太郎、ayame们却并未受益,它们从遥远的寒冷之地风尘仆仆地赶来,好不容易渡海来到岛上,最后却狼狈地落荒而逃。时至今日,虽然我这篇文章对它们而言没什么参考价值,但我还是要记下来,意在为将来保存一点史料。
再举个例子,富山脚下有个邻接夜鸟岛的子守堂岛,也有人写作狐守[7],称为狐守堂岛。岛上狐狸洞很多,虽然狐狸的数量未见于记载,但作为头领的一只老狐,却是有名可稽,名叫“御夏”。每当渔船从岛的背阴处经过时,总能听到婴儿的哭声。这虽不是狐狸刻意的威胁,但渔民都相信,如果不把捕到的第一条鱼奉上,就肯定要受骗。得来全不费工夫,御夏这只狡猾的老狐狸,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过上了富足的生活。这个本领,前面提到的太郎却没有学到。
三
雄岛是一个明朗美丽的名岛,洁净得像被舌头舔过一样。一眼望过去,亮堂堂的一片,没有一丝暗影。这个岛上,一百年前曾住过一个名叫“新右卫门”的灵狐。它比子守堂岛的“御夏”手法更巧,本领更大,有关它巧妙利用人的故事,一直流传到今天。
这故事发生在天明年间[8]。一艘石卷的大船来到江户,卸下货物后正准备出航时,来了一个自称“新右卫门”的男子。他说离家来到江户已久,现在想搭这条便船回家,说完就上了船。船行海上,浪小船稳,一路顺风,驶进了寒风泽海峡。船工放下小船,欲送这个男子上岸。男子说,我不去通常的码头,请送我去雄岛。而一到雄岛,男子就突然消失了。后来船工向人打听,竟没人听说过松岛有这么个人!这个故事实在神奇,令我恍惚,竟有了再次登上雄岛的冲动。
我回到石卷又了解到,那个时期果然有开往江户的船,共有五艘。可它们在海上遇到风暴,全都沉没了,人货两空。只有一个自称新右卫门的人坐了小船,幸免于难。善良的人们不能不相信命运的力量,他们为此建起了稻荷神社,前来参拜的人络绎不绝。这个结局,也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奥州的狐狸来到江户长期滞留不走的原因,也颇为费解。它们既不逛街,又不购物,在这座大城市里理应百无聊赖。不过,下面这只狐狸的心思,倒也不难猜测。很久以前,在隅田川上游的真崎明神的辖区内,有一个因狐狸而闻名遐迩的茶店。这只狐狸并非茶店喂养的,只是借住在店中的一个小稻荷里,靠茶店老婆婆的食物度日。而它则知恩图报,只要老婆婆一唤,就应声出来会客,非常讨喜。特意来看它的顾客很多,买点心给它的也很多,因此茶店的生意十分兴隆。这只狐狸后来离开了茶店,我并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但觉得它应该是从仙台来的。
下面的发展更加有趣,虽然对它的真假我不敢保证,但这只奥州狐狸离开茶店时,郑重其事地像人那样与老婆婆道别。它对老婆婆说:“多谢您长期以来对我的照顾,我已经不得不回去了,这一走也不知何时还能相见。为了表达我的心意,我得送您点什么。您留下吧。”说完,留下了一幅长条诗笺就离开了。话分两头,再说两国地区的萱町,住着个名叫三右卫门的有钱人,好奇心很重。十几年后三右卫门听到这个感人的故事,就千方百计用重金购得了这幅诗笺。他发现那上面的书法字迹秀逸,绝非普通的狐狸所能写出。仙台有个人叫工藤平助,也就是那个与马琴[9]交游的野真葛女的父亲,其时正居于江户。他与三右卫门有深交,很快就把诗笺借到手,拿给伊达家的主人过目,其身边的侍从也都得以拜见了诗作:
月光辉映露晶莹,草湛玉珠映眼明。
最是苍茫天地阔,宫城野上尽风情。
真让人大跌眼镜!这不就是早就享有盛名的宫千代童子的诗作吗?只不过有三个平假名不同而已。狐狸到底是狐狸,本性难改,竟然在这件事上欺骗了老婆婆!
四
狐狸所剽窃的宫千代童子的诗,许多松岛的居民现在也还记得。宫千代是开拓雄岛的名僧见佛上人的侍童,诗名很盛。其墓散见于各地,但据传确凿无疑的墓葬,位于五大堂西北的天童庵里。人们称其身带各种祥瑞,是太白星的化身。而《雨月物语》[10]却记载了一个悲惨的故事。故事说,某日,他写出了:“月光辉映露晶莹,草湛玉珠映眼明。”这两句诗,却怎么也想不出与之匹配的下两句。呕心沥血,苦思冥想,终是无果,最后竟因此抑郁而死。此后人们经过其墓地时,那墓里就传出吟唱“月光辉映”这半首诗的悲声,唱完就是一阵阵号啕哭声,听得人毛骨悚然。当地人为此事十分苦恼,但又束手无策。松岛寺的彻翁和尚听说了此事,特意前来,吟出了后两句:
最是苍茫天地阔,宫城野上尽风情。
宫千代童子的幽灵听到这两句,顿悟得道,从此不再作怪。这个故事后来成为开示禅门顿悟说的资料。如果我是一个记忆力不错的行僧,翻翻书本,听听传闻,把许多类似的实例装在心里,或可从这些话头里悟出昔时高僧的机锋,修行得道。下面还是回到狐狸故事上来,东北地区以前连狐狸都很纯朴,更不用说老婆婆这个人了。她知道有假后,却也不以为意,只是将诗重抄了一遍而已。但也有学者明知狐狸剽窃,还是竭力为狐狸辩解,说这首诗应该是写于奥州。这个想重做狐狸的新右卫门,很可能就是那个出现在江户码头的狡猾的食客狐的转世。我觉得学者对这只狐狸,已经不是一般的喜爱,而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中央崇拜了。
如果对狐狸仔细观察,从某个角度看,狐狸本身可以算得上是一种古拙的艺术品。正如安倍保名的妻子[11]所言,狐狸即使行骗,也总有节制,并不过分。据说有一只住在上谷泽某村的狐狸,某日下到水沟里,正专心捞着小鱼小虾,被平田五郎一顿吓唬,丢下好容易抓到的鱼虾便落荒而逃。后来这只狐狸变身为一个妇人,可怜兮兮地回到村里,向平田五郎诉苦叹息。平田五郎知错就改,把鱼虾还给了它。而狐狸在讨回自己的鱼虾后,便赐给平田五郎一百人的力气,以示谢意。若是中部以西的狐狸,在这种场合一定会回来报复,并且在逃跑时也绝不会把鱼虾丢下。就人与狐的关系而言,东北地区的人与狐并非只是敌对关系,正如烧岛的狐狸故事所折射的那样,东北地区是一个注重情趣的地方。现在有那么几个人嫌保存书籍麻烦,提出要把包括鬼怪故事在内的书籍全交由中央保存,地方上只留下一部。仔细想来,这种做法实不可取,当属不必要的中央统一主义。
如果不搞中央统一主义,就不用担心一千年的地方生活痕迹会突然消失。而全力以赴地保护、整理随时可能失去线索的历史记录,则是当务之急。山谷里的村落、海中的小岛或曾闯入过形形色色的野兽,并且由于这些地方的封闭性,很可能意外地保存着某些古风。遇到机缘,这些形形色色的野兽很可能突然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这对文化史研究来说,将是极为珍贵的发现。
田代岛曾是个猫岛,这是我前些年才听说的。当初猫为何会出现在岛上呢?现在已经没有人能答疑了。但就在最近,岛上发生了一件奇事:适逢小学放假的某日白天,有个在值班室睡觉的人,醒来刚睁眼,突然看见窗外蹲着一只猫,猫脸竟然有一扇窗户那么大。如此巨大的猫脸,让那个人惊讶极了!可说给别人听,连自家的孩子也笑着不肯相信。更加遗憾的是,在历来的书籍里,对此亦从无任何记载。
(大正十五年八月《东京朝日新闻》)
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