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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STORICOLA（第1页）

HISTORICOLA

周末无事，决定带孩子去看电影。购票厅里，迎面就碰上了两部大片：一是吴宇森的《赤壁》[下]，一是冯小刚的《非诚勿扰》。

多年来，我都是冯氏电影的忠实拥趸。这个男人，像赵本山一样，无论长相还是思想都很草根。但正是这种草根的本性，给了他一种别致的能力，将现代中国都市庄严的轻佻与轻佻的庄严一并戳穿。

社会变化太快。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今天的中国人一样，承受过那么多的成就感和挫折感。无论成就还是挫折，最能考验人承受力的方式，就是解颐一笑。笑，无论是自我解嘲还是拿别人调侃，都能给人置身事外的超越感。这种超越姿态很重要，它让人举重若轻，并对个体或周遭世界的变化保持清醒。

总之，我要看《非诚勿扰》，孩子要看《赤壁》[下]。他选择后者是有原因的：记得十多天前在一个伪古典格调的澡堂子里，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男人，赤条条地看了CCTV正播放的《赤壁》[上]三分钟。吴氏电影酣畅淋漓的暴力，总会让人产生纯然生理性的冲动。而这，正是小孩子需要的。

《赤壁》[下]很暴力也很煽情，很庄严也很搞笑。尤其弄到最后，严酷的战争被演绎成了杯中的茶和江上的风，显得唯美也显得浪漫。但这种所谓的唯美和浪漫，又明显是要迎合我们这个时代最无病呻吟也最让人爱不释手的小资情调。比如轩窗品茶、露台吹风，淡淡的思念、散漫的知性，等等。这些屡屡被许多人用作优雅生活证明的东西，吴宇森想到了也借用了。当然还包括“战争+女人”“革命+恋爱”或“暴力+色情”这一自荷马史诗即开始的艺术主题。

但是，正像风与茶成了时尚的装饰、成了小资的道具、成了装腔作势的优雅一样，历史被以风与茶的方式叙述，也即是被以可供消费的方式叙述。于此，历史变得美丽，美丽有助于消费。当然，历史也正因为它变得美丽并适合消费，而偏离了真正的历史。

显然，自曹操公元208年在湖北浦圻打了这场败仗之后，所谓真实的历史就在诸多叙述中不断走样。一般，我们认为陈寿的讲述最真实，但陈寿并没有直接上战场，他又如何保证叙述的真实性？退而言之，即使他亲身参与了这场战争，他在曹操的战阵就无法真实了解孙刘，在孙刘的部队则又必无法真实了解曹操。再退而言之，即便他身处曹、孙、刘的任何一支军队，也不可能对曹、孙、刘参与战争的实况有真实的了解。就像居于上位的曹操，无法充分洞悉他的士兵，他的士兵无法充分了解曹操，而居于中间的将军则既不了解曹操也不了解士兵对这场这战争的真实感受一样。

这样看，真实的赤壁之战，在它发生并最终结束的那个瞬间，已经无可挽回地隐匿不见了。此后，罗贯中对陈寿《三国志》的演义、王扶林对于罗氏《演义》的再演义、再到吴宇森对前人演义的演义的再再演义，或者等山寨版的《三国演义》出来，所谓历史的实相也就在与历史叙事的渐行渐远中，成了一场仅与赤壁之战发生词语关联的闹剧。

当然，一件事物，正是因为它偏离事实才能成为故事，只有成为故事才能变得有趣。进而言之，也只有有趣才会让人百谈不厌，并成为茶余饭后不可或缺的消费品。从这点看，历史本身不重要，让人高兴才重要。况且如上所言，横看成岭侧成峰，什么是历史的实相谁能搞得清？

也许，还是有一个人是能搞得清的，这个“人”就是上帝。我们可以设想他像奥林匹斯山的诸神一样，默默操纵着帕里斯与麦尼劳斯之间的特洛伊之战。但这个上帝却从不出场。他只在背后听着易中天式的喋喋不休或看着吴宇森式的亦庄亦谐默然微笑，于是历史的实相成了永远无法昭然的神秘。

这样看，真实的历史，可能仅仅掌握在上帝手中，其他的一切文字或影像记录都是伪历史。既然上帝不出场，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所谓实相这个命题悬置。由此，从陈寿的《三国志》开始，一部真实的曹、孙、刘分合史，已无可挽回地变得日益朦胧了。当然，又正是它的朦胧为后世演绎者驰骋想象提供了契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历史认知价值的消失与娱乐价值的上升从来都是相反相成的。或者说，历史实相的隐身正意味着审美想象的出场。美让人快乐，再前进一步则成为搞笑。但无论快乐和搞笑，都是消费时代横贯庙堂与市井的普遍需要。

“快乐就好！”这句时代的箴言，对于吴氏的《赤壁》[下]同样适用。历史学家如果对这种茶与风的伪历史不满，也大可不必痛心疾首。他可以左眼《三国志》、右眼《赤壁》[下]，在两相对读中建立自己职业的神圣价值。

一部《赤壁》[下]，如果能让历史学家借以证明自己存在的重要性，当然也是相当快乐的事。所以只要走进电影院看历史剧，不管批评者还是肯定者，都会有所收获，都会得到各自满意的结果。在此，一切人众皆满意而归，就像共饮了一杯“历史可乐”。

唯一让人遗憾的是曹操。这位被史家断为“治世能臣，乱世奸雄”的伟大人物，不幸被吴宇森选了一个憨态可掬的演员代替自己出场。这位演员演过《骆驼祥子》之后基本没有进步，所以他演的曹操也就具有了让人颇感怪异的祥子味道。当然，除了祥子，也和手机小强有点像。但也正是因此，历史才能成为后现代文化的标准产品，即作为HISTORICOLA的“历史可乐”。

2009。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