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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中部崛起的闲话（第1页）

关于中部崛起的闲话

昨天遇到一群故乡人，谈到中部崛起的事。

河南地处中国中部，没有人不认为中部崛起对于故乡是大好事。

但聊着聊着，其中一位突然捧起自己圆嘟嘟的小肥肚，满脸无耻地坏笑道：“看，中部这不已经崛起了吗？”

在当代，许多严肃而神圣的话题，就是这样变成了饭桌上的佐料，其中也包括政治笑话和黄段子。文化人将这叫作去中心或反崇高。

但是，就中部崛起而论，我感觉这位故乡人说的倒是挺有道理。多年走过中原地区的城市和乡村，看惯了城市里瘦削的民工、乞丐和农田里面目黧黑的农夫。我总是会想，什么时候他们能吃得白胖，中国才真正算有希望了。

当城里人忙着减肥，其实农村现时最需要的仍是健硕和肥胖。在河南农村，胖子仍是稀有动物，就像瘦子在城里是稀有动物一样。这大概就是城乡差别吧。

多年前，坐在一辆乡间行驶的汽车上。一位开朗的大嫂用恭维的语调告诉我：“兄弟，你一看就是城里人！”城里人有什么标志吗？是他们白晳的皮肤还是营养良好的脸庞？是故作斯文的眼镜还是不伦不类的京腔？是熨烫得笔直的裤线还是刻意染出的一撮黄毛？是气宇轩昂的走姿还是略带矜持的笑？

这些因素都有。从而，乡下人与城里人最显著的区别，成了他们似乎永远摆脱不掉的身体性印记。

记得小时候在农村，乡干部肥硕的身躯往村头一立，马上会辐射出一种巨大的威严。是的，自那一时代到现在，身体的肥胖和财富、权威总是一体的。乡间百姓只要看到一座座肥硕的身躯在村边移动，马上就会有一种对过往者仰视的敬畏和自我审视的自卑。确实，一个人有了权力便有了财富，有了财富也就有了使自己肥胖的物质条件。这样，农民们，往往会因为敬畏他们的权力、羡慕他们的财富，而认为他们的肥胖是一种无以复加的美。这种美属于摆脱了田间劳作、又将劳作者作为盘剥对象的一类人。

确实，在物质匮乏的乡村，农民向来是以肥胖为美的。包括乡长肥胖的女儿在单车上目不斜视地拿捏着姿态，农村小伙子们也会由衷地发出一种浮士德式的叹息：“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刚进城市，背着行李的莽撞的民工、开始厌倦家乡话的酸酸的大学生，似乎都有过一个秘而不宣的精神渴望，即：如何使自己更像一个城里人。或者说，如何将与乡间植被浑然一体的身体，改造成与钢筋水泥世界相匹配的文明的身体。为此，原本黧黑的脸要通过化妆品尽量漂白，原本散开的上衣下摆要束在裤带里。这化妆品和腰带原本价格不菲，但在中国这个善于制造假货的国度，一切都可以通过仿制变得人人有份。这种仿制虽然拙劣，但却使中国人民的“身体城市化之路”变得十分容易。

但是必须注意的是，对于这些对都市充满憧憬和情感认同的青年民工和学生，外观的自我改造虽然容易，但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依然会是都市里的赤贫者。所以，干净的衬衣和逐渐变白的皮肤，往往无法遮掩他们身体的瘦弱和对美食的强烈饥渴。经过一家家饭馆或餐厅，看到里面衣着光鲜的男人女人饕餮一样大嚼，那种喉咙带爪般的占有欲、那种唾液吞吐如蒸汽机车般的饥饿感，会使豪华餐厅成为他们欲望的圣地。

慢慢地，幸运的民工可能会成为小有盈余的蔬菜贩子或店老板，大学生可能会成为钱包渐鼓的公司职员或机关干部。于是，吃便成了他们急欲满足的人生第一要务。在城里街边不太入流的下等餐馆里，常常可以看到吃得汗流浃背、兴致盎然的此类人物。几碟凉菜，从凉拌黄瓜到水煮花生，从仰韶大曲到奥克扎啤，一盘盘地点过去，一杯杯地喝下去，最后一碗洗脸盆一样大的羊肉烩面可以吞到不剩汤汤水水。于是，饱嗝心满意足地打起来了，肠胃因过度劳累而生出困意，酒精使街灯变得昏黄而摇晃。捧着圆圆的肚子回家的时候到了。

慢慢地，他们胖了。腰带，曾经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现在则紧紧地勒在髋下。在其中间地带，原本凹陷着，连带肋骨也一根根地翘起，而现在，这最贫瘠处却变成了最肥腴丰满处。囤积的脂肪已将肋骨的间隙填平，变得光滑规整，原本暴露的肚脐眼儿已被愈益加厚的肚皮淹没得找不到踪影。

于是，身体的中部崛起了，曾经的翩翩少年变成了好似身怀六甲的孕妇。

许多年前，那时刚刚大学毕业，一位同学到郑州看我，然后又一起去看另外一位同学。见面的当口，那“另一位同学”一直瞪眼看我，好像等待着我给他们相互介绍。原来，这位分到县城做了领导秘书的同学已胖得改变了模样，“另一位同学”则认为我是在为肥胖的领导提包。

他为什么会在毕业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变得这么胖？是不是20多年肚皮的亏空在这一年之内进行了变本加厉的补偿？“另一个同学”为什么会认为我在为领导提包？是不是只有领导才有资格肥胖？答案不言而喻。

在人群之中，肥胖往往会引起人们更多的尊重。究其原因，除了浑身颤动的肥膘总让人想到财富和权力之外，还有一个物理学问题，即：地球往往是青睐胖子的，它往往施于胖子更大的地心引力。这引力使胖子植根于大地，显得如此稳重，如此不可动摇。于是，胖子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重量级”人物。

虽然，在今天，肥胖已成为无数人的精神负担，甚至使减肥成了城里最火爆的行业，但是，无数次游走于乡村和城市的边缘，我们仍然常常见到瘦若枯枝的男人和女人，看到面目黧黑的老式农民。每当看到他们，心里便会生出一种莫名的酸楚。——他们不珍爱自己的身体吗？他们不想掐腰挺腹、在高级酒店的台阶前摆出只有成功人士才有的POSE吗？

每一个瘦弱的身影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关于人生失败的故事。或者说，一个人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护持，他的失败一定是透彻骨髓的。这种失败，曾经无数次地发生在我们父辈身上，它曾经使一代人或无数代人，活得委屈，活得绝望。

他们用茫然的眼神看着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他的孩子则无助而落寞地站在身旁。

所以，当我们经历了身体的中部崛起，当我们接着又为身体的肥胖而充满焦虑。应该想想这些被时代抛弃的失败的男人们。他们并没有从这个时代的进步中分享到任何成果，社会贫富的差异像大山一样压得他们无法喘息。

在一个正常社会，每个人都有使自己活得体面的权力。我们说最大的人权是人的生存权和发展权，其要义正在于此。社会的正义和公平，既体现为能者多得的分配原则，更体现为每个人都有分享这个时代的发展成果的权利。但那些瘦弱者，那些人中的大多数，实现了这种最低标准的人权吗？

我的一些朋友，每次出门，总会备上一些零钱，准备给那些伸手的乞讨者。有人说，这些人都是骗子，他们家正是靠乞讨盖上了洋楼。但是，这并不是阻止我们施爱的借口。因为，作为施予者，我们并不会因为给了别人一枚硬币而沦为贫困。至于他们积累这些乞讨的小钱做什么，并不关我们的事。

而且，即便乞讨成了某些人的职业，我们也应该尊重这种职业。他伸出了手，他也就此付出了自己的尊严和劳动。这种付出，同样需要被乞讨者做出回报和补偿。

什么时候，我的中原父老，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圆圆的小肚肚，那是一个多么有趣的景观啊。庄子说：“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每次在金水河边散步，就看到这类穿着大裤衩子、趿拉着拖鞋的可爱的人们。

什么时候，这种景致能扩展到中原地区每一个角落和乡村？

2007。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