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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沧桑 一座城市和一条河(第1页)

百年沧桑:一座城市和一条河

——《苏州河》画册序

吴淞江是一条古老的河流。在已经逝去的千年岁月中,先后有过松江、松陵江、笠泽江之名。从十九世纪开始,它的下游被称作苏州河,从上海市区穿流而过,阅尽历史变迁和人间百态。

一千六百多年之前的晋代,吴人张翰在北地做官,“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脍”[1],遂弃官归,他所思念的鲈鱼和菰莼,就出产在松江的水中和近旁。后来李白作诗,咏叹“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2]。苏东坡的《后赤壁赋》则文思远游,在冬日的黄州悬想江南风物。遂有“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3]的比拟之辞。他们的笔触与千古江声汇在一起,为这条发源于太湖的水系留下了悠远的人文色彩。这种色彩应当是不灭的,然而在历史封尘积累之后,这种色彩又显得一片漫漶,不易辨识。

吴淞江曾经是一条通海的大河。在李白时代,西来东去的波涛在这里汇成一片浩渺,江面最宽阔处达二十里。其间的气象万千今日已难以追想。但到了苏东坡时代,漫溢的江水已为变狭的河道所束制,由二十里减为九里。虽说九里江波仍然是白茫茫的一片,然而由唐到宋消失的十一里,则说明了河流因淤积而在变迁。时至明代,上游的水患和下游的淤积已牵动国计民生,地方官不得不凭人力抗造化,用十万河工促成了以“浦”夺“淞”的河流改道。此后,黄浦江成了流入海口的巨浸,而吴淞江则风涛渐息,缩为一条静静的支流。若以千年历史的尺度,则许多东西都在这个过程里变得面目全非了。

与这种自然变迁的历史过程相比,十九世纪中叶以后,因上海开埠造成的物换景移则是一种社会变迁。吴淞江流淌于这种变迁之中,在旁观历史的同时又成为这个历史过程里的被改造者。

由于开埠,越洋而来的西方人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开始在上海登陆,占居了吴淞江与黄浦江的交汇之处。而后,西人的租借向南面、北面和西面延展,夹列于吴淞江的两岸。在那一片华洋杂处的地域里,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和中国人都开始把吴淞江称作苏州河。陌生的西方人是在炮口护送下来到上海的,所以,他们身上总有一股洗不掉的悍气。但是他们从西方那个世界里带过来的种种器物、观念、制度和经济关系却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浸润性,并因之而能够从租界之内向租界之外蔓延孳生,进入中国人的生活之中。浸润引发新陈代谢的演变,本以农渔业为主的滨海之地上海,便在近代化的过程中脱胎换骨,变得五光十色。由此造成的盛衰起伏,使苏州河的两岸随岁月流逝而一步一步地走向工业化和都市化。

苏州河水由西向东流入黄浦江。但上海的都市化则是从东头的河口开始,溯流向西延伸的。沿河两岸曾经错落地散布着农田、湿地、芦苇、沟汊,冷僻的地方野气愈重,“秋风一起,丛苇萧疏,日落时洪澜回紫”[4]。在都市化的铺展之势面前,这些土生土长的东西已不能与膨胀的经济共栖共存,它们不得不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去。在它们腾出来的空间里,参差的立起了英国领事馆、礼查饭店、百老汇大厦、文汇博物院、新天安堂、光陆大戏院、公济医院、邮政局大楼、自来水厂、天后宫、河滨大楼、自来火房、圣约翰书院(后为圣约翰大学)等等各擅胜场的建筑。这些楼群临水而立,时人譬为“连云楼阁”[5]。它们以商业繁华为扩展中的都市画出了一种侧面的轮廓,流经其间的苏州河就此成了一条城市的内河。在稍远的沪西沿岸,浮华渐渐淡去,与河水相映照的已是越来越多竖起的烟囱和厂房。近代工业带着油脂厂、面粉厂、纺织厂、化工厂、机器厂、造纸厂等等先后落户,它们的隆隆机声与滚滚烟尘用一种新的生产方式聚合了众多的劳动人口,并在潮起潮落里为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助长。这个过程与近代中国的战乱和动**相交错,引来了四面八方的移民和难民。他们一群群的融入都市,为自己的生存寻路。其中的多数又一群群地被抛向社会的边沿和底层,成为一无所有的人。于是,随着人口的剧增,苏州河边又冒出了连片密集的棚户。它们与成排的烟囱和厂房相毗连,并以自己的破陋与洋场里的浮华相对照。栖居于其中的,是上海最贫困的人群。这些棚户的出现和存在,冷峭地显露出工商社会的另一面。苏州河水日复一日流过楼群、厂房、棚户,饱看人间的沧海桑田,也饱看万家灯火里的几家欢喜几家愁。

城市的发展从东头的河口开始,苏州河上第一座桥也出现于东头河口。此前的吴淞江,是一条没有桥的河。邑人往来南岸与北岸之间,全凭一舟横渡。沿河的渡口,也因此而成为一种地名,长留在上海的地理之中,这是农业社会留下的陈迹。当工业和商业席卷而来的时候,舟渡变成了不合时宜的东西。工商社会要求便捷,而且也创造便捷。于是而有一八五六年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的那座木制的威尔斯桥。这座木桥一变而为浮桥,再变为铁桥,其本身的沿革使今日的外白渡桥成为上海历史的一个掌故。在后来的一百多年里,向西的河面上次第架起了更多的桥梁。他们以各异的历史风格记录了自己所产生的那些年代,连成了一种水上的风景。河上的桥梁是两岸汇聚的市声呼唤出来的;在桥身架起的地方,货的流动和人的流动又会牵连百业,催化出更多的市声。于是桥的历史便与城市的历史编织在一起。这个过程使苏州河成为一条多桥的河。每一座横卧南北的桥梁都成了苏州河的一部分。而数百年来渡船摇出的橹声虽然古朴而富人情,却在河面上渐次消歇,终至绝响。社会变迁的推陈出新不停的造出种种前所未有的东西,也把许多旧有的东西留给了历史。

吴淞江曾是一条古老的航道。在它被称为苏州河之后,河里的航船仍然沿着熟悉的水路在作东西往返。十九世纪的海上名士王韬(籍属长州,今甫里)在他居留上海的青年时代里,多次在这种航船上来回,局促于“低逢逼仄仅容身,坐便跏跌倦欠伸”[6]。由此催发的愁绪,使他在潺潺水声的陪伴里写下过不少自叹自怜的诗篇。二十多年后,包天笑第一次从苏州来到上海,走的也是这一条航路。虽说他日后成了南社的耆宿,但那个时候还太过幼小,一路涌上心来的不是诗情,而是见所未见的惊异。在铁路开通以前,水路是迁移的常态。可以想见,许多后来的名人当初与大众一样,都是坐着苏州河的船来上海的。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之交,河上的轻帆仍是一种景观,但后来的年代里,帆影日渐稀疏,而小火轮的汽笛和浓烟则成了常见常闻之物。之后样式各异的驳船、木船、铁壳船在河面上新旧杂陈,犁浪而行。与之相对应的,是两岸布列的客运码头、货运码头、米行、仓栈,吞吐不息。从苏南水路流来的物产和物资,沿着这些环节一步步融入了上海这个都市的生产和生活之中。当其盛时,航路中百艘米船前后相望,舟行河上,牵动的是托身于百业之中的万千人口。

一百多年来,城市长足发展的过程是与人力影响和支配苏州河的过程连在一起的。人力的影响和支配,使苏州河日甚一日地被两岸的社会经济构造所笼罩,也使苏州河在不息的流淌之中一点一点地失去了自然本色。

曹聚仁谈上海掌故,曾描述过清末民初曹家渡的小万柳堂:“堂之东,有帆影楼。堂之上有西楼;西楼钩连处,为剪淞阁。每当夕阳初下,晚霞水影,景色最佳。堂南为南园,环以垂杨树百株,仿佛当日的南湖。”又说“小万柳堂对岸为海宁徐氏的小兰亭,大门上署‘剪淞徐渡’横额,占苏州河江流之胜,一片竹林,有兰亭的风致。北岸有吴家花园,即九果园,清末吴文涛的私园,有环江草堂、闹红画舸、萝补小筑、望江楼诸胜”。[7]他以精彩的文字画出了苏州河曾经有过的风光和面貌,沿着这些文字朝百年以上上溯,容易唤起人心中的神往。虽说“帆影楼”和“望江楼”今日俱已了无尘迹,难以摹状,但他们写照的居岸观水的情致,却使后人能够追想那个时候苏州河的耐看。其间不会没有烟雨中的灵秀,夕照下的妩媚。与这种可以观赏的“江流之盛”相比,居沪西人更留心的恐怕是水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英租界当局曾取得苏州河水样送英国专门机构分析,并由彼邦化学家经实验室里认真检测后列为优等。唐人皮日休吟咏过的“松陵清净雪初消”[8]因之而获得一种科学的佐证。二十世纪初年,上海华界设闸北自来水厂,即以苏州河为取水口。文字的描述和实验室里的检测,都记录了苏州河当日的自然本色。然而到三十年代矛盾动手写《子夜》的时候,他眼中的苏州河已不再耐看:“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9]用金绿写浊水,不仅显出了污,而且显出了腻。同是日落黄昏,以当初的“晚霞水影”比此日之浊水金绿,显见得面目已经大异。而后来的岁月里,则是更多的污和更多的腻使水色由浊而黑。

一百多年来,由勃兴的工业和商业汇聚起来的众多人口形成了一个密集的空间。其生存过程中产生的巨量废弃和污秽,大半是从水路运出上海的。河道上的粪船和垃圾船天天向西而去,显示了这个过程中有序的一面;而漂浮在河面上的种种弃物和污物则日日动**于潮汐之间,显示了这个过程中无序的一面。群体的无序,使城市人无法消化的糟粕不停的分解和沉积于河道之中,改变着水色和水质。与这种从生活过程中流出来的污质相比,出自生产过程中的废弃是一种更有污化力的东西。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英人在苏州河畔设厂制造酸碱,其汩汩然流入河道的溶液下脚,便成为近代污染水源的先声。后来的几十年里,沿岸的工厂由少而多,成排成片。他们来源于不同的资本,但生产中形成的污水和废液则都以苏州河为出路。因此,外国人办的厂排污,中国人办的厂也派排污。年复一年,沿河两岸崛起了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而苏州河则失去了水光天色,一点一点变得灰暗而肮脏。二十世纪中期那一场改造中国的革命,使许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但这一条流过城市的河流却仍在视野之外。四十多年前,小学课本描述工厂里的烟囱冒出来的浓烟,是以盛开的黑牡丹为比拟的。其夸张和遐想既显露了文人浪漫的不着边际,又真实的记录了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对工业化的理想与期望。这种理想和期望带来了苏州河边增多的烟囱,也带来了苏州河里增多的污染。人类在追求发展中创造历史,而百年发展过程又在一路前行中留下了许多毁损。

百年之后反思历史,今日的人们以城市辉煌比苏州河中的污水和黑潮,不能不引发心中的疚然和苍凉。由城市发展所创造的现代文明其实是用足够沉重的代价换来的。在人类据有文明的同时,自然则不断地以牺牲在偿付代价。由此累积起来的紧张,最终又会限制人类的发展。后人继承了前人创造的成果,也面对着前人留下的天人不能合一。于是,以黑牡丹比浓烟的时代过去后,久受人力污染的苏州河第一次真正成为人力治理的对象。这是一场寄托了万千人心愿的事业。

在二十一世纪到来的时候,沿河两岸正在新播绿色。绿色的延伸促成了希望和憧憬的延伸。我们期待着新世纪的苏州河重现烟雨中的灵修,夕阳下的妩媚;水里鱼游,岸上鸟鸣。有万千心愿的牵动和盼望,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二〇〇〇年

[1]房玄龄等:《晋书》,卷九十二《张翰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384页。

[2]李白:《行路难》其三,见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白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42页。

[3]苏轼:《后赤壁赋》,见《苏轼文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页。

[4]王韬:《瀛壖杂志·瓮牖馀谈》,陈戍国点校,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第5页。

[5]王韬:《瀛壖杂志·瓮牖馀谈》,陈戍国点校,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第185页。

[6]王韬:《弢园老民自传》,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87页。

[7]曹聚仁:《上海春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20页。

[8]皮日休:《松江早春》,见《全唐诗》(第十八册),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7094页。

[9]茅盾:《子夜》,上海:开明书店,1951年,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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