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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的本相和科学的声势(第1页)

科学的本相和科学的声势

——《科学社团在近代中国的历史命运——以近代中国科学社为中心》序

近代中国的科学和技术都是从西方移接过来的。与李约瑟所举古代中国“科学与文明”之自有源流相比,这种移接显然不是一个自然的历史过程。

十九世纪的中国人一败再败于西方人的枪炮轮船,而后舐血审视于心畏力绌之际,起“师夷长技”之心。而后是使中国人创深痛巨的东西遂成了中国人最先接受的东西,近代技术因之而进入原本不尚技术的中国,也因之而始终与国家的富强牵结在一起。这个过程在历史变迁中留下一种声光化电的恢张之势,与之相对称的,则是长技之名一变而为“西艺”,再变而为“科学”。因此,胡适在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上溯“三十年来”,以为“科学”一词在中国“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与戏侮”[1]。这种映照于科学的声势,其实大半是由技术铺垫出来的。

然而与技术之归积于物化相比,科学的“无上尊严”从一开始便涉入了中国人的文化。彼时先入潮流的一代人都相信“欲效法西方而撷取其精华,莫如绍介整个科学。盖科学既为西方文化之泉源,提纲挈领,舍此莫由”[2]。在中国人已经识得声光化电之各分门类以后,“整个科学”显然是意在用统括作笼罩。由此所要引入的“西方文化之泉源”,重心不在知识,而在于整体上同中国人的文化相对待的思想和观念。因此,自“西艺”演为“科学”,则科学便不能不大踏步地卷入古今中西之争。与偏重在知识之产生和积累的格物致知一面相比,其挞伐旧学的声势无疑更容易广播远走,也更能影响正在急迫地回应西潮的中国人。当日陈独秀尊科学为“赛先生”,而用意本在于拖来一门重炮,其间的理路皆出于除旧布新。所以史华慈后来说:“他把科学看成一种武器,一种瓦解传统社会的腐蚀剂。”而与之相表里的,则是“他的学识使他把科学与自然主义的粗陋形式混为一体”[3]。这些显然都不在科学的本义之内,但在那个时候的中国却正是能够唤起敬畏和信仰的东西。《湘江评论》报道长沙雷击“触死数人”,说是“城里街渠污秽,电气独多”,而后据此为“科学常识”,以力辟邑人心中的“五百蛮雷,上天降罚”,并总论之曰:“不信科学便死。”[4]若以相关的知识为尺度,由“街渠污秽,电气独多”说雷击之因果,显然不能算是通论。然而一经以科学之名作宣述,则这些道理自能得居高临下之势而成其沛然莫御。其中震慑人心的便是对于科学的敬畏。由于敬畏,中国人的礼教、文学、法律、道德、宗教、史学、哲学都曾在赛先生的一击再击之下没有还手之力。这个过程与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相牵结,在二千多年孔学的独尊被推倒的地方立起了科学的独尊。而后“一切社会活动,一切精神作用,无不成为科学底对象,科学底疆土”[5]。然而就科学之为科学而言,这种借敬畏而得到的“尊严”实在是一种异态。罗家伦曾说“西洋科学与宗教战争史中”有着许多与血色相染的“奋斗”和“牺牲”。其间的“真理”都是“从苦斗中才挣扎出来的”[6]。以此相比较,则中国人原本相信“天圆地方”,而一径与“西洋的地动说”相遇,便“马上接受,从未发生过流血的惨剧”;原本相信“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定乾坤”,而一径与“进化论”相遇,便“也立刻说起天演和物竞天择和人类是猴子变来的”[7]。这种观念的挪移有如望风披靡,弃与就都显然太过轻易:

像这样容易接受思想,只是以表示我们的不认真、不考虑,哪里是我们的美德?容易得,也就容易失,容易接受思想,也就容易把它失掉。[8]

科学的移接需要思想过程,而万千人的敬畏却并不是一个思想过程。作为一个观念,科学在中国的传播没有遇到阻力。因此,科学在中国的传播容易造成的是一种缺乏深度的广度。自一面而言之,科学为舆论所激扬,可以成为人心中能够回答一切问题和评判一切是非的东西;自另一面而言之,则是外行可以比内行更多据有科学的自信和引用科学的热切。二十世纪前五十年里的中国,各色社会思潮腾越摩**,有如沤浪相逐。思潮与思潮之间常常因理想生歧义而以冲突为常态,但每一种思潮都相信自己为科学所派生,以科学为法则。与之相匹配的,则是科学的泛化和学术的剧变。严复说:“用科学之律令,察民群之变端,以明既往测方来也。”[9]丁文江说:“科学的万能,科学的普遍,科学的贯通,不在他的材料,在他方法。”[10]他们都不能算是外行,而以推尊之心发为议论,则了无端崖。于是,在广罩的“律令”和“万能”的“方法”面前,物理、人事以及精神世界里的信仰、意念、良知、情感、理解力、想象力都成了没有界限而可以一体处置的东西。当日牛顿曾说:“至于说到我以万有引力所记载的天体海潮对于我们所表示的现象,我并不曾定下这种引力的原因。”因为“我还不能从这些现象里演绎出引力本质为何而有的理由,并且我不曾设立这种假定”[11]。他所表述的都是认知过程的有限和认知结果的有限。与严复的“律令”和丁文江的“万能”相比,其间的差别是非常明显的。虽说牛顿更能代表科学的本来面目,但在二十世纪中国人的眼里,“西方学术就是和科学没有关系的,也须受科学的洗礼,大家才觉得他有成立的价值”[12],亦步亦趋之中,“律令”和“万能”便始终成为支配多数的力量。此后的学术因此而能够别开生面,而推陈出新之际移此接彼,也多牛头不对马嘴的自说自话。与社会思潮的起伏和来去相比,学术中的别开生面和自说自话都更耐久。鲁迅在《破恶声论》中说:“奉科学为圭臬之辈,稍耳物质之说,即曰‘磷,元素之一也,不为鬼火’;略翻生理之书,即曰‘人体,细胞所合成也,安有灵魂’?知识未能周,而辄欲以所拾质力杂说之至浅而多谬者,解释万事。不思事理神閟变化,决不为理科入门一册之所范围,依此攻彼,不亦傎乎?”[13]他不相信精神世界里的东西都可以化约为物质现象和物质关系,所以宁肯独守“事理神閟变化,决不为理科入门一册之所范围”那一面的道理。这是一种少数的道理,但往往更有深度。

中国需要科学,然而“律令”和“万能”之深入人心,又使科学承担了太多的责任。所以,因需要科学而接入科学的过程便常常要苦于声光与真知的不成比例。二十世纪中叶,潘光旦曾作《正视科学》一文,深论五四后“二十八年”里“科学研究的推进”和“科学的实际应用”皆“说得多、做得少”,并因此而一望无际而又不成模样;而尤以“科学精神”的稀薄为大憾。当年胡适以科学的“无上尊严”为可观,而此时潘光旦作反思,则深咎科学精神之“阙如”,根源都在于科学的独尊:

真正懂得一些科学精神的人认为科学与偶像是一个名词上的矛盾。科学自身是无法构成为一种偶像的。

因此,

讲求科学精神的人决不偶像化任何东西,更不偶像化科学,也无意打倒什么偶像,因为知道,只要科学精神逐渐传播开来,成为广泛的教育的一部分以后,所有世间的偶像便不打而自倒。唯有不了解此种精神的好事之徒,才借了科学之名,专做他们所谓破除迷信与打倒偶像的举动。[14]

而由这种“好事”牵引出来的,实际上“不是清明的理智,不是和平的心气,而是一番热情,一阵肝火”[15]。科学一旦成为声势之所在,则传播科学的过程常常会得不到科学。任鸿隽说:“目下的中国,提倡科学的声浪,虽然是甚嚣尘上,但科学是什么恐怕还没有真正的了解。”[16]与这种“甚嚣尘上”所对应的,显然也是“好事”而且捷给的外行。由二十世纪中叶返视此前五十年之间的路迹,多见科学之失其本相,而后能够深悟科学的本相是需要自觉守护的。

张剑博士穷数年之力于“中国科学社”的人物与史事,耐苦耐劳,以心血结为此书。借助于他的努力,我们可以贯通地读到当日中国最大的科学社团在半个世纪里的产生、发展和式微的历史。这是一群科学的内行,他们毕生的志愿都在于中国的科学事业。然而在一个科学据有“无上尊严”的时代里,他们脚下的路却越走越窄。这是一种深刻的矛盾,而后人读史,又是一个不能不深作思考的题目。

二〇〇四年

[1]张君劢等:《科学与人生观》,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9页。

[2]樊洪业、潘涛、王勇忠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任鸿隽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25页。

[3]史华慈:《中国共产主义与毛的兴起》(英文本),第9-10页,引自郭颖颐:《中国现代思想中的唯科学主义》,雷颐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53页。

[4]毛泽东:《不信科学便死》,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共湖南省委《毛泽东早期文稿》编辑组编:《毛泽东早期文稿》,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53页。

[5]《在创刊号底卷头》,《二十世纪》,第1卷,第1期。

[6]罗家伦:《知识的责任》,韩文宁、张爱妹编:《罗家伦史学与教育论著选》,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65页。

[7]罗家伦:《知识的责任》,韩文宁、张爱妹编:《罗家伦史学与教育论著选》,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65页。

[8]罗家伦:《知识的责任》,韩文宁、张爱妹编:《罗家伦史学与教育论著选》,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65页。

[9]严复:译《群学肄言》自序,见王栻主编:《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23页。

[10]丁文江:《科学与玄学》,见张君劢、丁文江等:《科学与人生观》,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53页。

[11]PhilosophiaeNaturalisPrincipiaMathemati,1687,转引自罗志希:《科学与玄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0页。

[12]任鸿隽:《中国科学社第六次年会开会词》,见樊洪业、潘涛、王勇忠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任鸿隽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67页。

[13]鲁迅:《破恶声论》,见《鲁迅全集》(编年版第1卷(1898-1919)),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49页。

[14]潘光旦:《正视科学——“五四”二十八周年作》,见潘乃穆、潘乃和编:《潘光旦文集》(第10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64页。

[15]潘光旦:《正视科学——“五四”二十八周年作》,见潘乃穆、潘乃和编:《潘光旦文集》(第10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64页。

[16]樊洪业、潘涛、王勇忠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任鸿隽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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