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与社会主义的早期邂逅[1]
首先感谢《开放时代》邀请我参加会议。听了前面几位学者的发言,感到有些恍惚,是不是走错了门,我所想象和理解的儒学与社会主义是另一番光景。
昨天在来广州的飞机上,一直在阅读随身带的两本书,一本是法国学者毕游塞(SébastienBillioud)和杜瑞乐(JoélThoraval)合写的《圣贤与民众》(TheSageaheRevivalina),刚刚出版,写当代中国的儒学复兴。还有一本是幸德秋水写的《社会主义神髓》,1903年7月出版后,10月就由在东京的中国留学生翻译为中文,在中国人接受社会主义的历史上,这本书非常重要。刚才大家讲到的社会主义中的社会、主义乃至社会主义本身,都是19世纪末舶来的概念,认真起来,需要从概念史的角度进行考察。我留意到刘骥拿着一本书:列文森(JosephR。Levenson)的《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这本书出版于20世纪60年代,记得列文森在书中给儒学判了死刑,称儒学已经进了“博物馆”。假如列文森重生,看到当下的儒学热,不知是否会修改自己的观点?《圣贤与民众》第9章的标题是“儒学的用途与滥用”(TheUseandAbuseoffucius),这让人想起尼采(FriedrichWilhelmzsche)的英译著作《历史的用途与滥用》(TheUseaory),因此,我有点担心,在讨论儒学的时候,我们是否陷入了目的论和本质主义,把基于今天的关怀投射到历史,对历史加以裁剪和直线的勾连。尼采在《历史的用途与滥用》里指出有3种历史,第一种是纪念的历史,纪念的历史远离原因,用充满煽动的词语怂恿勇敢的人做轻率的事,热心的人做狂热的事。第二种是怀古的历史,把自我与历史同一,在发霉的空气中贪婪地呼吸,在尘土堆中觅觅寻寻。第三种是自我救赎的、批判的历史,把过去带上法庭,进行审问并定罪。尼采的看法发人深省,但是,包括他所提倡的第三种历史在内都是目的论的历史,作为一个历史学者,在面对过去与现在的关系时,我基本上采用的是社会史和概念史相结合的方法。所谓社会史的方法,就是关心文本背后的情境。近年,在我和一些朋友的鼓吹下,概念史逐渐热了起来,概念史关心的是文本的语言与结构。基于社会史和概念史的立场,我对儒学与社会主义问题的考虑可能和大家从义理上的辨析、非历史性的“穿越”不尽一样,我强调的是一种实践的、可把握的历史维度。这里,我谈几点粗浅的想法。
第一,文本与实际的关系问题。所谓儒学,我们今天所谈的儒学,除了以现在进行时出现的发明的儒学外,基本是一个“死亡的意识形态”(deadlyideology),活在文本中的过去。而作为一个历史学者,反观这100多年的中国历史,我关注的是“活着的”(living,active)儒学,这种活着的儒学不是通常理解的儒学。儒学的近代命运,如这100多年中国的命运,从打倒孔家店到重建孔家店,从杀死复数的祖先到建构以民族为符号的单数的祖先。孔家店被打倒后,孔家店的伙计,孔家店的商品,风流云散了吗?没有!一些浮在历史的表层,如康有为、陈焕章等搞的孔教运动。更重要的是,孔家店被打倒后,礼失求诸野,儒学依然活在民间。我所说的民间儒学,在王朝时代,它们的共名是“邪教”;在革命时代,它们的共名是“会道门”。如果细看这两个共名里的内容,观感可能大不一样了,核心内容是儒学、儒教,或者准确地说,这些民间宗教无论是提倡“三教合一”(儒释道),还是主张“五教合一”(儒释道耶回),儒学都处在显要的位置。改革开放后,这些民间宗教重新浮现,政府一仍其旧,阳为抑压,阴以默认,没有予以重新定位和改造。《圣贤与民众》讲到一贯道,它在大陆曾经是“反动会道门”,在台湾已经很大程度上儒教化了,其成员来往于海峡两岸。对于这类包括儒学在内的宗教,国际学界称为“救世宗教”(redemptivereligion)。杜赞奇(P。Duara)好像最早用这个英文词称呼民国的新宗教。很长时间,我与欧美、日本的学者一起进行关于“救世宗教”的研究,我主要研究道德会、红卍字会。我发现几乎所有民间宗教,撇开宗教性的成分,都对儒学——文本儒学——抱有强烈的关怀,很认真地运用儒学资源面对当下,批判近代给人带来的种种不安和不平。当然,沉淀在民间的儒学,并不是如文本儒学那样,很纯粹,我称它具有杂种性(hybridity)。面对这种“活着的”“实践的”儒学,我们无法用传统儒学来描述,所以,如何处理文本和实际的关系是必须认真对待的一个问题。
第二,社会主义概念问题,如果将这个词拆开,是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没那么简单。作为近代词语的“社会”,译自society,是日本人最先翻译的,在这之前大多译为“伙伴”,“伙伴”贴近严复翻译的“群”。“群”与“社会”这两个词差异很大,在我们编的《亚洲概念史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2辑收录了德国汉学家冯凯(KaiVogelsang)教授的论文,按照他的理解,“群”是准天然的、同质性的、不变的,与“国家”同步产生;而“社会”是人造的、异质性的、历史性的,与“国家”相对。再看ism(主义)。最近出现了很多出色的研究,如挪威学者史易文(IvoSpira)博士的《中文主义的概念史》(AceptualHistoryofese-Isms)、王汎森教授的长文《“主义时代”的来临——中国近代思想史的一个关键发展》(《东亚观念史集刊》第4期)等。在我们编辑的《亚洲概念史研究》里也有专门讨论。简单地说,是日本人井上哲次郎在《哲学字汇》(1881年)中最早将ism译成“主义”,之前有“原理”“学说”等。清末中国人,无论接受“社会”概念,还是接受“主义”概念,其过程都不简单。最后,把这两个概念合在一起,“社会主义”又是怎样一个情形呢?社会主义这个概念,刚才唐教授提到梁启超在《清议报》第一版刊载的关于社会主义的文章,梁启超对社会主义的理解是经由日本中转来的,在我看来,他所说的社会主义仅仅是一个观念,不能称为概念。照科塞雷克的说法,只有当词语被赋予了具体的社会政治意义之后才能成为概念,即只有结合中国情境,赋予社会主义以中国的内涵,作为观念的社会主义才能成为中国化的概念。梁启超与孙中山对社会主义的理解有差异,现代人的理解和他们彼此之间的差异相比,差异可能更大。
第三,作为一个历史学者,我关心的是历史事件是在怎样的时间点上发生的?翻开历史,我们会发现社会主义进入东亚的时候,最先遭遇的是儒学,刚才提到的《社会主义神髓》作者幸德秋水是一个重要人物。这个人非常豪迈,被捕后不久即被押上刑场,口占汉诗,慷慨就义。幸德秋水是《民约论》即卢梭《契约论》的译者中江兆民的入室弟子,吃住都在一起,深受中江兆民影响。幸德秋水对社会主义的理解中,有挥之不去的儒学——志士、仁义等——的影子。比《社会主义神髓》出版稍早,他还出版了《二十世纪之怪物:帝国主义》,比列宁的《帝国主义论》早很多,我曾比较过两个文本,与列宁不同,幸德秋水批判帝国主义有很强的儒学色彩。巧得很,《二十世纪之怪物:帝国主义》也是在日文版出版后不久就被翻译成中文了。游学东瀛的中国知识人为什么会关心社会主义?须知,文明进化、优胜劣败、国家强权等是思想界的主流,无疑,这和当时知识人持有的儒学背景有关。所以我觉得在我们讨论儒学与社会主义的关系时,需要关心一下这一被遗忘的历史层面。
最后回到当下儒学复兴,毕游塞和杜瑞乐在《圣贤与民众》一书中讲得比较详细了,这里就不重复他们的论点了,只讲我自己的意见:(1)讨论儒学与社会主义的关系的时候,不能仅仅从文本和义理上进行勾连,需要有质感的、跃动感的历史事象来支撑,作为讨论的前提。如果这样的话,可能需要把被现代化、革命赶到边缘的、失落在民间的儒学传统唤回来,这涉及重新审视民间宗教、结社乃至会道门等问题。一个强大的现代国家需要历史和解,毕竟这些被政治化的宗教结社也是中国历史传统的一部分,它们比文本中的儒学更有生活质感,借用尼采的话,是真真实实的作为“生”(leben)的儒学。(2)社会主义在中国100多年的实践中,儒学对社会主义的理解是一个被忘却的传统。这一传统与今天的理解有什么关系,需要比较和思考。(3)儒学在过去和现在、文本和实际之间存在着一个不可逾越的沟壑,要将儒家经典中的理想落实到现实中,需要进行“传统的发明”(iionoftradition)工作。
[1]本文原载《开放时代》,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