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东方净土观
只有冗长的叙述,却未见可靠的结论,我自身也深感惶恐。我姑且将新的问题留作之后讨论,在此,且对我在意之事略作补充。不论在冲绳还是大和国的其他岛屿,古老的信仰失去其内部的力量而空有一张皮囊,是在“都府生活”开始以后。散居于国家各个角落的人们并未被新的统一力量所凝聚,因此不会将过去的生活方式彻底遗忘。一些无意识的传承容易成为断片的东西,然而在大量收集整理的过程中,这些东西却渐渐显露出难以名状的一致性。这是我们“一国民俗学”中难得的容易取得成效的一点。同时,也是在相互联系的两个以上民族文化的比较研究中,从民间传承里谋求线索的一个理由。笔者有一个小小的疑惑,文化的成长与变化从未停歇,而这一事实在与其他民族发生联系时,却成为极易被遗忘又极难被承认的事实。在这当中,岛屿尤其容易受到外来力量的影响,有时甚至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若将其与其中一个时间点的横断面进行比较的话,那么无论多么没有根据的推断都会成为事先成立的事实。早前提到的话题中,南方诸岛的后生观就是一个例子,由于佛法的指导力出乎意料得微弱,新的观念无法产生,而既有的观念却不断消失,尽管存在“那个世界”这一说法,却被普遍认为是存在于“此世”的。与其说人死后的归宿在每个岛屿都有所不同,不如说每家每户都想法各异。过去曾有“hansa”一词,貌似与现世的“sanka”相互对立,如今却也踪迹难寻。在道之岛的两部昔话集中,有“daku”之国以及“anda”之国等关于后生的说法,或许这是由净土宗的安乐国演变并传承下来的。而这些也都不是遥不可及的地方,也并没有渡海才能到达的说法。甚至有说法认为,这些地方只是广阔的旷野中的一些深不见底的洞穴,将覆盖在上面的石盖拨开后,能够看到洞口垂着结实的芭蕉绳。值得注意的是,除此之外还有“鬼之岛”“鬼之城”等世界,虽说称不上地狱却也是相当恐怖的地方。与本土昔话不同的是,例如鬼成为后生的手下并前来夺取人的灵魂却屡次被骗、空手而归,又或者受到请求而调整人寿命的长短。这虽然是震旦的小说中时常出现的情节,但我们可以认为,在过去,管理“seji”以及赋予寿命和好运的力量也存在于“niruya”中,而上述情节正是引用了这一信仰中的逻辑。
总而言之,“niraikanai”终究成为古老的语言,除了一些神歌祭文之外,已经很难从别处听到。在这之后,需要能够表达我们内心深处残留的某种模糊概念的新词,而在人们不断思考这一问题的过程中,观念逐渐发生了分化。若试着与佛教信徒接触,会发现从他们那里可以获得足够的研究资料,并能供自由选择,然而在那些小岛上,即使这样的材料也十分有限。“amamiya”以及“amamikyu”也是其中一个例子,其传承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冲永良部岛的“teinnumiya(天庭)”以及喜界岛的“云之世”并未得到普及,而“agarehirashima”以及“agareyasima”等却是两岛共同的信仰,在那里,追求美丽女子并终成眷属的故事也给近世的浪漫增添了乐趣。“agare”即东方、日出之处,而平岛则是横跨于地平线上、时常被雾霭和风浪所遮蔽的岛屿。《omoro草纸》的第十三卷中,曾有过“agarui的三岛”“teda之穴的三岛”这样的语句。也有人说这是本岛内的三个城邑,但“知念”“玉城”应该不是太阳的洞穴。人们还是共同梦想着在海上遥远的彼方,存在着三个岛屿,而太阳就从那里升起。从前,有红发男女从“ohoagari”之岛而来,他们时常渡海到达与那原的海滨。许多人传播着诸如此类的流言,据说伊波普猷在幼年时代,也曾常常听说这个故事。现实中存在的大东岛被发现已经是明治十八年以后的事了,那里并没有人居住,也没有发现泉水,其自然条件完全无法让人将之与“乐土”相联系。然而其拥有的岛屿数量却恰好为三个,方位也几乎与旭日升起的地方相吻合,因此,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称之为“大东岛”。如此一来,南方岛民幻想中的“ohoagarishima”,恰好在这一时机从人们的信仰中消失了。然而与其说在地图上对现在的三座岛屿进行确认,不如说一直以来将其视为实际存在的岛屿的契机开始动摇,甚至有不少人相信龙宫就是琉球。尤其在南方诸岛中,让人以为仿佛就是“大东岛”的那些岛屿的影子也在遥远而缥缈的海面上星星点点地闪现着。奄美大岛的《旧记》中曾有这样的内容,海上雨后晴空的日子里,在遥远的辰巳方向能够看到那座岛屿的轮廓。但是,这似乎是一种误传,是将它与西面远海的横当岛混淆了。然而,在百余年前的文化三年(1805),笠利方有一位名士当济,曾与同伴乘舟前往探寻的岛屿确实是今日的大东岛。虽然他们由于逆向洋流的影响而未能上岸,却因此极大影响了有关“agarihira”岛的解释。
然而我们不得不考虑的是,究竟是由南向北还是由北向南,这一点虽然非常难以确认,然而总之,许多岛上的岛民都处在不停的移动中。日本旧国虽拥有很高的声誉,进入苇原中国却只是两千六百余年前的事。所谓的“常世乡”信仰出现得很早,因此,如果碰巧东方的海洋上真的有那样一座美丽的岛屿,则事情反而变得复杂了。而且,他们如果在居住于并没有真实存在的“niikanai”的三十度以北的地方之前,一直和南方的人们一样,相信日出的地方就是根本的国度、是有清净的灵魂来往的国度,以及拥有丰富的“seji”并毫不吝惜地将其予以人类的国度的话,这便是探寻我国先祖在远古时代的海上之旅的足迹的重要路标了。浦岛子的故事虽然是个例外,但《古事记》中关于前往“常世乡”的交通方法的记载均与太平洋的岸边有关。少彦名命从熊野的御碕渡向彼方的故事听起来让人心生怀念,将伊势看作常世之浪翻滚而来的国度并选择此地,这一古老传说更加撼动人心。无数的太平洋岛屿上,究竟有多少种族承认东方拥有净土?眺望日出之处,并认为那是心之故乡的人们,有多少至今依然一边生活,一边传承着古老的信仰,又尝试在繁荣的、崭新的世界里立足呢?幸运的是,若各位之学识能够渐渐使上述问题明了,我将首先尝试弄清他们在到来的过程中究竟发生了多少变化,各自又是如何忍受艰难险阻、品尝幸福快乐的。
[1]“昔话”是民间传说的一种。它诞生于民众的生活,并通过民众的口口相传进行传播,是一种口传文学,同时也是民俗学的资料之一。下文均使用“昔话”二字。
[2]指的是讲述人在“仙乡”长期逗留这一类型的故事。
[3]此处应指第二次世界大战。
[4]岩仓市郎(1904—1943),日本民俗学家,“说话”研究者。
[5]指的是安置在浅水或者高低两处中间的便于行走或上下的石头。比喻借以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
[6]“浦岛太郎(urashimataro)”是存在于日本各地的龙宫传说中的主人公。
[7]即进入龙宫。下文中,根据情况可能使用“龙宫行”或“进入龙宫”的说法。
[8]俵藤太,原名藤原秀乡,生卒年不详。是平安时代中期下野的豪族。他战功赫赫,事迹曾出现在《今昔物语集》《平家物语》中,此外,在镰仓、室町时代,作为消灭蜈蚣的英雄传说的主人公,他被写入了《太平记》和《俵藤太物语》中。
[9]《释日本纪》是《日本书纪》的注释书,卜部兼方编著,成书于镰仓时代,共28卷。
[10]旧京都丹后国的风土记,作者不详,成书年代不详。
[11]《本朝神仙传》,平安后期由大江匡房写就的日本最早的神仙“说话”集。
[12]《天书》,奈良末期由藤原滨成编纂的编年体史书,共10卷。
[13]汉字应对应“绵津见神之宫”,“watatsumi(绵津见)”是指日本的海神。
[14]“otome”指的是女子,这里应指海里的公主,即海神的女儿。
[15]指《古事记》和《日本书纪》。
[16]指《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记载的神话故事。
[17]在柳田国男民俗学中,“常民”指传承民俗并使之保存下来的基层文化的担负者。
[18]袋中上人(1552—1639),江户时代前期净土宗的学僧。他最早在冲绳传播净土宗,其故乡的舞蹈“jangara念佛舞”被当时的琉球人以三线乐器与琉球独特的音乐演奏并附上佛教语言,是现如今冲绳舞蹈“eisa”的原形。
[19]《琉球神道记》,袋中上人著,记述了被岛津氏统治以前的琉球宗教状况,以下或简称《神道记》。
[20]《遗老说传》,收集了琉球各地自古以来流传的民话、自然异变、百姓善行等口传传说,可以追溯到1745年编纂的《球阳》,被认为成书于18世纪初期。是收录了142集的《球阳》的外传。
[21]这是两部寓言型童话,在日本,是被赋予了说明动物形态意义的传说。
[22]《今昔物语集》,平安时代末期成立的“说话”集,共31卷。
[23]《沙石集》,成书于镰仓时代中期,是掺杂着假名的佛教“说话”集,共10卷,约有150个。由无住道晓编纂。
[24]此种表述充分说明作者将日本与“南方诸岛”是区分对待的。
[25]上代使用的一种船。
[26]都是日本神话《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登场的神祇。
[27]“主题”相当于中国的“两兄弟”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