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最大的个人才能在于他通透的感觉,因为任何理性的思辨能力都可以通过训练而习得,但内心的感觉却不能。孤独和饥饿的生命经验、系统教育的不足使得他顽强地保留了儿童清澈、敏锐的感觉能力,感觉使得他对世界和人性的观察直接达到了思想试图企及的高度和深度。但幸运的是,莫言强大的感觉能力并没有使得他陷入细节和瞬间体验的束缚,在某个平衡的瞬间,莫言将喷涌的感觉凝固住,并将其放置在一个坚实的结构中,从而将瞬间的印象化为永恒的结构。
塞尚的绘画对莫言小说的影响少有人提及。如果说莫奈启发了莫言以“物我本一”的有情目光去平等地描绘和捕捉世界万物在时间流动中的多姿多彩的瞬间;凡·高教给了莫言情感与色彩的辩证法,教给了他强烈的主观化、心理化的色彩是如何有效地抒发个体内在情感和**的;高更和卢梭启发了莫言用幻觉、用梦境、用谜一般的画面和语言去描绘世界。那么,塞尚则以他强大的理性平衡了莫言过于发达的感性,并启发莫言如何经由感觉通向思想,使思想成为感觉所捕获的猎物。而这种途径就是“结构”。结构使得瞬间的艺术体悟和感觉得以凝固在文字里,并使感觉企及了思想。
塞尚非常注重“结构”的美学意义。结构就是思想。正如塞尚的《苹果和橘子》[59]所展现出的艺术家创造的“第二自然”。塞尚将从不同视角观察到的静物的面貌放在一幅作品中,从而产生了“变形”的结构。餐桌是从上向下俯视的,篮子则采取仰视的视角,放在桌子上的水果与另一个水果盘子被放置在不同的水平线上……这使得画面上的静物获得了一种独特的生命力。
莫言非常注重结构对小说文体的意义。结构不仅是形式问题,它更折射出创作者的主体意识、思想观念,甚至是哲学观。例如,《天堂蒜薹之歌》中由张扣的歌谣、全知全能叙事、官方新闻报道所构成的复调叙事结构;《**肥臀》中由母亲和儿女们的故事构成的圆明园式的园中之园的庞大结构等。纵观莫言的小说,每一部都显露出明显的结构意识。结构在承载作者的情感和思想的同时,也成了思想本身。可以说,莫言的小说以塞尚般理性的结构和造型平衡了感性的色彩,从而使得他每一部作品都呈现出形与色的坚实而完美的融合。
莫言小说语言固然有着印象画派丰富而敏感的色彩特征,但它有时也呈现出素描般简洁质朴的风格。
素描是对一个轮廓的勾勒,对一个时机的捕捉。无论是总体的概貌,还是详尽的细节,均可用素描方法描绘。莫言小说语言素描式的简洁风格主要突出表现在短篇小说中。在这些短篇小说中,莫言抛弃了印象派对现实细致而繁复的色彩叠加及感觉的变形,以劳特累克素描般的色彩和速写式的线条,在率直与嘲讽中构造出喜剧效果,并展示了自己对人世的深刻洞察。
她腿上的裙子就像剥开的香蕉皮一样滑下去,遮住了她的上身,露出了她的两条丰满的大腿和鲜红的短裤。[60]
莫言在《倒立》中讲述了中年人的同学聚会故事。喧闹的同学聚会场景是观察岁月流逝、时代变迁、人性百态的绝好机会。莫言敏锐地捕捉到女同学倒立时的画面,并以简洁有力的笔触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素描尽管没有丰富的色彩,但它却因为其简洁有力的线条而在情感的深度上比色彩更具有可塑性和感染力。在“倒立”这幅画面中,我们看到一个倒立的身形——一个儿童也可以很容易画出的造型——但这个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常见的姿态却像女同学那鲜红的短裤一样刺痛了我们的眼睛。莫言借助素描式简洁的语言描绘出人性中的残忍和麻木,并传达出一种悲凉的喜剧感。
劳特累克是一位绘画领域的现实主义者。他不描述理想,而是描述现实。他笔下多描绘酒馆、游乐场、妓院、咖啡馆等底层人们聚集之地。他不描绘美丽典雅的淑女,爱描摹妓女、歌女、女侍者等充满了烟火气息的粗俗肉体。例如,劳特累克创作于1887年的作品《葛乐蒂磨坊的舞会》[61]。劳特累克以简练的线条勾勒出底层欢场中男人的冷漠以及女性饱经世故后对世界所持的嘲讽和不羁的神情。劳特累克以堕落、低俗为主题,但因其内心对世界和人性巨大的悲悯和严肃苛刻的艺术精神,从而不曾让我们在他的画作中看到猥亵和色情的意味。他富有勇气地仔细描绘了人体上的一个小小的肉瘤,尽管这可能引起了观众的不快。他尽量描写真实而不描写理想。他以迅疾有力的素描笔触撕破了社会和人性虚伪的面纱,让真实得以呈现。在这个意义上,莫言正是他的同道者。莫言以速写式的线条和素描般简单纯粹的色彩,在率直的嘲讽中描绘了社会和人性的黑暗与堕落,并营造出笑中带泪的喜剧效果。
[1]朱向前:《天马行空——莫言小说艺术评点》,《小说评论》1986年第2期。
[2]莫言:《牛就是牛》,《小说月报》1998年第9期。
[3][苏联]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小说理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73页。
[4][苏联]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小说理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74页。
[5][苏联]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小说理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57页。
[6][苏联]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小说理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70页。
[7][苏联]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小说理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41页。
[8]季红真:《现代人的民族民间神话——莫言散论之二》,《当代作家评论》1988年第1期。
[9]莫言:《红高粱家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第10页。
[10]莫言:《红高粱家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第97页。
[11]莫言:《酒国》,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47页。
[12][苏联]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诗学与访谈》,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208页。
[13][苏联]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诗学与访谈》,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209页。
[14]莫言:《食草家族》,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102页。
[15]莫言:《欢乐》,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241页。
[16]莫言:《生死疲劳》,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第290页。
[17]莫言:《酒国》,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第31~32页。
[18][苏联]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小说理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第93页。
[19]莫言:《四十一炮》,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第386页。
[20]莫言:《大江健三郎先生给我们的启示》,见《用耳朵阅读》,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第199页。
[21]莫言:《**肥臀》,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115页。
[22]莫言:《檀香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第11页。
[23]莫言:《蛙》,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第233页。
[24]莫言:《天堂蒜薹之歌》,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第157页。
[25]莫言:《天堂蒜薹之歌》,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第157~158页。
[26]张旭东、莫言:《我们时代的写作——对话〈酒国〉〈生死疲劳〉》,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第175页。
[27]莫言:《自述》,《小说评论》200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