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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士大夫士大夫家族及其关系网络02(第1页)

二、士大夫、士大夫家族及其关系网络02

鉴于此,需要对士大夫重新试作定义。士大夫包括“大夫”与“士”两个分层。就其外延来说,其中的大夫,是指通过考试、门荫、捐纳而出仕的官员,无论是在任官员,还是停职、致仕乡居官员,均包括在内;其中的士,主要是指通过科举考试、门荫或捐纳而获得一定科名(如国子监监生、生员)的读书人,当然还包括尚未取得科名的布衣文人,这是广义的士大夫。就狭义的士大夫来说,应该仅仅指大夫这一层面,即通过科举考试、门荫、捐纳等途经而已经出仕的在任、停职、致仕的官员。当然,这里所要探讨的士大夫,主要是就广义的士大夫而言。就此而论,士大夫是科名、功名的占有者,其中的科名,则主要通过科举考试或捐纳而获得,而功名则通过考试、门荫、捐纳而获得;士大夫是知识的拥有者,其中的知识,仅仅限于科举考试所规定的儒家经典知识以及相关的历史知识(与此相应的学校,从中央的国子监,到地方府、州、县学,均称“儒学”),其外延可以延伸至符合儒家规范的诗文一类的辞章之学,而并未包括天文、地理、医学、军事等专门知识(与此相应的学校,分称“阴阳学”“医学”“武学”);士大夫是社会声望的享有者,至于社会声望的获取,既仰仗显赫的官爵之位,又依靠独树一帜的个人品格。[219]

(二)士大夫家族的形成及其地域特点

尽管明代的选官制度,尚有荫、捐纳两途,但士大夫家族的形成,大多借助于科举一途,进而形成了特殊的“世家”,即科举家族,其与魏晋至南北朝时期的“门阀”迥然有别。

1。士大夫家族的形成

明代科举制度的盛行,无疑造就了新的“世家”大族。换言之,明代所谓的世家,其实就是科举家族。如松江府陆氏家族,陆应寅于嘉靖七年(1528)中乡试举人,出仕后任应天府推官,迁官广东盐课提举,开创了松江陆氏世家。至嘉靖二十年,他的儿子陆从大中进士。他的第二个儿子陆从高,中应天府举人。后其孙陆万锺,中进士;陆万言,中顺天府举人。随之,其家族中人无不成为“彬彬文学之士”,于是当地人称陆氏家族为“世家”。[220]

到了明代,由于科举制度的实施,导致了社会流动的加快,于是对所谓“衣冠之族”这样一类的“故家”也有了新的认识。假如一个人多行不义,被乡里之人瞧不起,却又自夸家世,每每称自己是“衣冠之族”,那么,对这样的人当作如何评价?这就需要对“故家”“世家”“大家”等概念及其关系作适当的厘定。

元末明初社会变动,对一些世家大族的冲击,进而导致了明初之人对士大夫家族给以新的认识。练子宁通过“杏林书隐”与一些官府王公第宅的比较,不由发出下面诸多的感慨。其意是说,园林、第宅之奢豪,不如书屋之清雅;世家不可永远占有豪宅,但可以通过儒术、诗书知礼而使福泽绵远。[222]

练子宁的感慨,显然已经引出了如何看待“故家”的问题。为此,杨士奇对“故家”的定义显然更便于我们对明代世家大族的理解。他认为,人们通常将一家的先世起自“闾阎畎亩”之间,“或贵或富”,而不管其家族是否有“功行”,即使是“饕诐忮害为豪者”,只要能“沿袭一再世”,则概以“故家”称之,这不过是流俗之见而已。真正的故家,应该是“必其先文行有诸躬,功利及于人,声誉有闻于时,子孙克嗣于后”,而并非仅仅凭借“富贵”。[223]换言之,所谓故家,必须“仁义之行,诗书之业,有肇于前,有承于后,愈远而愈不替”。假若徒恃贵富,“子孙不能自修以善继,又或有忝焉者”,概不能称之为故家。[224]

继杨士奇之后,明末的颜士凤、张履祥,对“故家”与“故家旧族”亦有较为特殊的阐释。在科举考试极其兴盛的明代,民间世俗的看法将“簪缨世禄”与“故家”或“故家旧族”等同起来。其实,并不尽然。按照明季颜士凤的说法,显然已将宦家子弟排斥在“故家”之外。在他看来,故家之所以可贵,其根本在于这些故家自先世以来,就一直“诗书泽长,子弟能礼义自守,端雅醇厚”,从而与“众庶”之家有异。至于那些宦家子弟,大多规矩**然,邪辟无等,甘心做田家之子耻而不为之事,则明显已是“市井小人之不若”,确乎有辱“故家”。[225]张履祥之说,可以作为颜士凤之论的旁证。他对“故家旧族”亦别具新解。他认为,所谓故家旧族,并非“簪缨世禄”之谓。贤明的士大夫,固然可以作为“门户之光”,但如果寡廉鲜耻,败坏名检,适为“门户之累”。究其原因,在张履祥看来,科举仕进不过是“偶至之荣”,如同浮云朝露,当其得之之时,尚且不足恃以为常,及其失之,则无不“与先世俱尽”。[226]由此可见,尽管科举制度的发达,导致明代世代簪缨之家构成了故家、故家大族的主体,但从根本上说,科举家族并不能与故家、故家旧族等同齐观。真正的“世家”,不但在“仁义之行”与“诗书之业”上一脉相承,而且尚有“文辞之事焉”。明末著名诗人吴伟业对世家的看法,堪称是上述之说的一大补充。他认为,过去所谓的世家,并非仅仅因为其家“膴厚”,而是“有文辞之事焉”。为此,他列举诸多例子如下:自春秋时范文子将“立言”称为“三不朽”之一后,至两汉时期,那些“名儒元功”的后人,尽管其爵位不至,然其名望却远远超过其父兄。晋魏以降,如崔、卢、王、谢诸家,“家擅雕龙,人人有集,为当世文人所推奖。贵游子弟,不惟膏粱裙屐之是好,而沾沾于知我之一言,其得之若拱璧,被之若文绣”。[227]基于此,他以《易传》中“非文辞不为功”一句作为总结,借此说明“文辞之事”在世家形成过程中所占的重要地位。

随之而来者,则是明末清初之人开始对“世家”与“大家”作必要的区分。古云:世家易,大家难。施闰章认为,世俗所谓的世家,仅仅是指“公卿世累缨笏相继”之家。然而,公卿贵人,咄嗟立尽,高门巍阀,同样不乏“生荆棘穴狐兔”,甚至“堕其家声,为先人僇”,族虽大,却无可取之处。只有“户诗书而家礼让,崇本尚实,孝弟力田”,其族不必均属贤者,但大多向善,甚至“贵至将相而不骄,困为匹夫而不谄,保世亢宗以无失坠”,才堪称真正的“大家”。[228]艾南英对“大家”亦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乡村的富有之家,家有菽粟、金银,却无珠宝、古玩、法书、奇画,不可以称为“大家”。只有冠盖仕族,族大人众,“不惟有科第人文,又有道德忠义,又有方术伎学之人,又有膂力拳勇之人,下至作奸犯科、出鬼没神之人,无所不有”,才可以称为“大家”。[229]

明代的世家大族,大多源于科举之暴发。科举制的最大特点,就是“士子登庸,不系世业,履道则为衣冠,失序则为匹庶”。[230]而一旦中科举入仕以后,其子弟往往暴横乡里,所以这样的科举世家大族,其寿命大多不长。语云:贵而不骄,所以常守贵也。富而不溢,所以常守富也。但当时苏州一带的士大夫家族,不论高门巨室、累代华胄之家,即使是新近崛起之家,一旦获取科第,则无不“前堂钟鼓,后房曼鬋,金玉犀象玩好罔不具,以至羽鳞狸互之物,泛沉醍盎之齐,倡俳角觝之戏,无不亚于上公贵侯”。其自奉之奢侈,令人瞠目。至于士大夫家族的子弟、姻娅、苍头,亦大多“横于里闬,蹋门破柱,势无不至”。[231]生活穷奢极欲,兼及无德于乡里,很难保持家族兴旺长久。时日一久,高台累榭,化为曲池,朱门夏门,移之他姓,大多如此。可见,通过科举而成为望族的士大夫家族,其中败家的原因,主要在于子弟的不肖。子弟不肖,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些公卿之子“安于豢养,不知稼穑之艰难,习于骄恣,不遵礼义之轨度故尔”。[232]

时局承平,士大夫家族的上下流动,尚且如此。明清之际,两朝鼎革,士大夫家族更是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以浙东为例,自“大帅浮浙而东”以后,居民大多“庞裂焚**踣弊”,尤以“世室名族、神明之裔”为甚。出于夷夏大防的传统的观念,兼对清兵“屠洗生民,不尽殄刈之不止”有所顾虑,那些具有“良材愿质”的明代遗民,无不“羞洁然盛服而与负途者处”。尽管清朝通过“置司牧,立学校,科条贯目”等举措的实施,希望借此吸引旧朝的士大夫,但收效甚微,投身新朝者,多为“昔时丧职之族”,而其目的亦仅为“启奸而纾愤焉”。[233]这并非识者过激之论,而是反映了因明清易代而导致士大夫家族的衰替历程。

经过“天崩地陷”的一幕之后,清初的士大夫开始对世家、氏族、巨族等问题,无不作了相应的理性思考。他们大多以明亡为鉴,重新倡导重视世家大族。如黄宗羲对六朝时期“以门第相高”之风相当激赏,称其“人物最为近古”。在黄宗羲看来,在门阀大族中,因为具有“父兄之渊源,师友之讲说”,那么对于朝典国故,是非邪正,均在胸中具有成案。这犹如医生看病,见症既多,那么治病时就不至于仓皇失措。而“单门寒士”则不同,他们之所识,不过几案间事而已,所以“一当责任,网罗衣钵之下,不觉东西易置”。黄宗羲认为,“浙人往往堕落于时局者”,大抵均为“单门寒士”一辈。为此,他专门借助一事予以说明。黄宗羲曾与冯俨公谈论起东林之事,冯氏一位门人听后,率尔问道:“杨大洪(指杨涟——引者)何人也?”冯氏正色道:“汝不知杨大洪先生乎?正复读书何益。”从这一例证中,黄宗羲深有感触,道:“向若有门第者,宁有是言乎?”[234]顾炎武亦相当看重氏族。他认为,正是因为治道愈下,才导致国无“强宗”,“无强宗,是以无立国,无立国,是以内溃外畔而卒至于亡”。鉴于此,顾炎武断言,“宗法之存”,确乎可以起到“扶人纪而张国势”的功能。为此,他专门列举下面两个例子加以说明:一是唐代制度,“贵士族而厚门荫”,尽管已知“封建”不再可复,但在士大夫家族中暗寓“封建”之意,“以自卫于一旦仓黄之际”。二是顾炎武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例,就是他曾历览山东、河北,发现一个特殊的现象,就是自明末兵兴以来,“州县之能不至于残破者,多得之豪宗大姓之力,而不尽恃乎其长吏”。由此两个具体实例,顾炎武得出结论,即使不能恢复“封建之治”,若欲借士大夫之势以立其国,必须“重氏族”。[235]徐枋对世家巨族与邦国治乱之关系更是做了精辟的阐述。他认为,世家巨族是“国之毗”“民之表”,“其系于邦国之治乱,民俗之污隆”,关系匪浅。自三代以后,宗法不立,世风日衰,识者忧之。所赖天下巨室,“各兢兢焉守其家世,谨其氏族,以辨其贵贱,以别其婚姻,以远嫌疑,以定昭穆,充其仁孝之心,率其敦睦之行,庶几由家以著于族,由族以著于乡,由乡以著于国,由国以著于天下,而民俗以厚,治道以成矣”。[236]无论是明代士大夫对故家、世家、大家的辨析,抑或清初重视门第、强宗、氏族之论,并非是为了恢复“封建”之制,而是鉴于科举家族之弊,将“封建”之意寓于士大夫家族之中。

2。士大夫家族的地域特点

明代的士大夫家族,一方面借助科名得以成立,另一方面却又各具地域特点。就明代士大夫家族的地域特点而论,大抵有如下两大特点:一是江南士大夫家族与西北士大夫家族之别,二是江南士大夫家族与江西士大夫家族之别。

就前者来说,早在明初,由于铨选之政的特点,已经造成士大夫具有南北之别。陶安认为,明初之时,铨选之政,优视中州之人。相比之下,南方人在铨选上吃了不少亏。无奈之下,南方人只好甘心晦遁,穷理高尚,终老文学。为此,也就造成了下面一种状况:“南士志于名爵者,率往求于北;北士志于文学者,率来求乎南。”[237]

这当然是就明代开国之初的实况而言。其实,随着科举制度逐渐推广,江南文风兴盛的优势很快得以体现,无论是进士的获中率,还是状元、会元等巍科的高中率,江南地区远远高于西北地区。于是也就形成了各具特点的士大夫家族特点。

明末清初人钱澄之对江南士大夫风气的观察,堪称明察秋毫。他认为,江南人大多急于进取,“务虚名,尚奔竞”,这是习俗使然。与之相应,则是江南士人所作文章,亦大多具有“善变”的特点,通常会“视上之所好,辄改易以趋”,尽管由此造成“文体不正”,但最后则成“士习从之”之势。[238]这一句“士习从之”,其流风所及,不但涉及江南的士人,而且广被北方士人。江南士人所作八股文章如此,即使是诗,亦与江南较为浮华的士风相应而别具特色。作为江南典型的苏州士大夫之诗,就反映出了“好为绮丽语”的特点,尽管其人未必尽是达官贵人,仅仅是“寒酸”之人,却喜习用“贵人”之容,最后导致“自失其本色”。[239]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北的士大夫不但生活俭朴,而且家法甚严,其社会交际亦具古道之风。如山左士大夫恭俭而少干谒,“茅茨土阶,晏如也”,即使是公卿之家,或门或堂,必有草房数楹,维持着历史传衍下来的“邹鲁之风”。[240]山西士大夫的节俭之风,更是到处可见,不妨试举下面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李日强,曾中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任礼科都给事中。当他从家乡至北京赴任之时,身边除了夫人之外,只有男仆、女仆各一名。在北京任上时,男仆时常到街坊买菜、汲水,而女仆则承担厨房烹饪之事。当家务繁忙之时,其夫人亦需下厨帮忙。作为一个掌科之官,其生活之淡泊,官衙之清净,恐怕在北方亦不多见,更遑论南方士大夫![241]第二个例子是杨昆玉,山西蒲州人,其父曾任吏部尚书,却是生活朴素,“卧榻荐席,皆用草,无绣裀锦衾之杂陈也”。而他家的仆从亦相当质朴,绝无大官家骄横之态。为此,时人有“岂天地悃愊无华之气,独踵于西北耶”之叹。[242]至于河南士大夫生活之节俭,可以内阁大学士沈鲤为例加以说明。沈鲤身居大学士要职,却从未仗势欺凌邻里之人。据载,他性畏暑,喜欢乘凉。邻居正好有两棵大树,长得颇为茂密,他就每日过去避暑。邻居家贫,请求将两棵大树卖给他。他却说:“吾与若世为邻,不忍售也。”还厚赠邻居之人,并嘱咐道:“吾在世,夏月常过尔树下,殁后凭尔售否尔。”至于沈鲤之家的厅堂园亭,亦俱从简朴,与东南大宦之家的奢华迥然有异。[243]

与生活俭朴相应,西北士大夫家族门风甚严,以古道相交,在家人相处时,只论长幼辈分,不计官爵高低,颇有淳朴盛德之风。为示说明,不妨试举下面四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山西蒲州人王崇古,官至兵部尚书,是大学士张四维的母舅。史载当张四维入见之时,王崇古正好伫立,就仅行立而答揖之礼。倘若自己当坐之时,则坐而答之,“不为甥舅离席”。为此,明人李乐颇为感慨,认为这是西北人盛德致然。若是南方的士大夫勉强模仿,便会露出丑态,“却不可看得容易了”。[244]第二个例子是刘珝,山东寿光人,曾以大学士致政家居,当时其父尚健在。史载他的父亲家法甚严。一天,刘珝外出,乘轿归第,而其父正好在门前迎接客人,刘珝不知失避,其父盛怒,欲加以杖责,客人力劝不解。又据曾任寿光知县所言,其父是用轿杠对刘珝加以杖责。堂堂致仕内阁大学士,却甘愿接受其父之杖责,难怪时人有“此宇宙间大奇事也”之叹。[245]第三个例子是刘大夏,官至侍郎,可谓显赫。史载其曾经拜访母族亲戚时,曾有一位疏族之舅,年才弱冠,大夏谒之下拜,其人仅以手扶大夏,道:“大夏莫拜。”但终究受不答礼。拜者不以为屈,受者不以为亢。与江南士大夫家族叔侄、甥舅之间,相揖宛若平交相比,确乎堪称古道。[246]第四个例子是世隆泰,山西人。根据史料记载,明代中原、西北士大夫,长幼之礼甚严,年长者通常直呼年幼者姓名。当饮酒献酬之时,年幼者必定跪献、跪接,并不计较身份之贵贱。世隆泰就是典型一例。史载他官至按察副使,为人性气廉厉,凛不可犯。身份既贵,便道回家,前去拜访同窗旧友王生,当时王生已弃士业农。两人在途中相遇,王生道:“隆泰乃念贫贱之交乎?倘不弃予,约期访汝韦曲。”隆泰敬诺而归。至约定之期,隆泰冠带整齐,在家等候。王生身穿布衣,随身带一只鸡、一瓢酒至。王生据正席而坐,隆泰则“以兄事之,与饮必跪”,王生亦“直受之不辞”。[247]

以后者来说,江西之士大夫及其家族则别具一格,与同属南方的江南士大夫迥然有异。就江南来说,其风气原本就带有一些“富贵态”,更何况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者甚少,所以全靠自己站立得定,方可成为一个贤士大夫。江西则不同。江西属于贫瘠之地,士大夫地位既高之后,乡党亲友却很少以财货蛊惑,所以容易成就士大夫的高风亮节。状元罗伦即为典型一例。尽管古今甘贫之士尽多,但像罗伦那样已经状元及第,在“瓶粟常空”的情势下,尚能做到对客座谈,心能不动,那么其天质学力,恐不在颜子之下。[248]究其原因,还是与江西的士大夫风气有关。

明代的江西文风颇盛,进士出身者人才济济。即使不能中进士,仅中举人,出去做布政、按察二司之官,或者仅凭监生、吏员去做京卫经历等官,亦安之若素。等到考满与荐,亦可请得封赠回来,荣及父母妻子。此显然是江西士风勉强学好清修所致。至于江南士人,则一见财货,便忘却身躯荣辱,能得好结果者百无一二。何以故?正如明人李乐所言:“前无贤者可师法,即可师法,后辈亦不肯兴起效法也。”[249]

那么,江西的士大夫及其门风,究竟如何别树一帜?这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加以考察:一是士大夫家族子弟大多亲自服役。譬如,江西新淦人黄仁山,曾任知府之职。当李乐出任新淦知县时,他已经80余岁。李乐前去拜访他时,被留下小酌。其间,但凡供茶、供馔之事,全都由子弟在学者担任,并非使用家仆。儒巾蓝袍,尚可在家服役,且未尝以此为耻。这确乎在江南士大夫家族中很难见到。[250]二是士大夫家族中贵贱之别甚严。明代中期以后,民间僭逾之风盛行,民间百姓家中富有,能买得起黄金,尽可使用,对于“等级贵贱之差,应用不应用”之类,已是一概不问。而江西朱衡之家则不然。朱衡尽管贵为尚书,但家中身份等级甚严。其宅中女婢,仅用银饰,不用金饰。即使用银饰,亦须先禀过主母,方可使用。[251]这一方面反映了江西士大夫的节俭之风,与别省有异;另一方面亦说明士大夫门风较为严整。三是士大夫家族中无论穿着,还是礼仪往来,无不崇尚俭朴。如清江人杨标,从广东巡按御史任上回到家乡,见儿子头戴马尾巾,厌恶其奢侈,在回到家中的第二天,就“手除其子巾,裂作六七块”。当时新淦人春元朱谨吾与杨标是儿女亲家,当朱谨吾去拜访杨标时,随身所带之礼,为“二十盒”。这看似盛礼,其实这20盒礼物,内中所装,不过是“果垒”而已,杂置蔬果、荤物在内,外加佐酒一小瓶。朱谨吾将此礼置于主人厅堂,一起饮酒,就算是给杨标接风。当时李乐听到此事,深为感叹,道:“若三吴间,亲家作代巡时,不知礼盒币帛到恁田地。”[252]这再一次证明江西士风与江南士风,大有差别。

(三)士大夫的关系网络

士大夫作为一个特殊的知识群体,在入仕之前,凭借文社“声气”以甄别流品;入仕之后,则以私交、情面,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概括言之,诸如地缘、姻缘、师生、同年、文社声气等,大抵构成了明代士大夫关系的主要网络。

其一,就地缘关系来说,其最为明显的表征为文社与同乡会馆。以明季最为著名的文社复社为例,其成员之间的关系,往往体现为同里闬,同志趣,同学术,而最后则共同加入复社,成为同志。刘城与吴应箕的关系如此,即使如顾炎武与归庄,最初也体现为这样一种关系。所有这一切,主要源自明季社事的地域性特征。明季社事的兴起,起初的特点是“郡邑必有数社,每社又必有异同”。为了争牛耳,夺选席,各社之间都存在着一定的嫌隙。[253]复社成立之后,盟主张溥通过三次大规模的聚会,最后将各个社盟联合在复社的名下,使复社成为一个社盟联合体。所以,在复社中,除了张溥全盘负责社内的具体事宜之外,不得不保留原来社盟的相对独立性,“每邑以一二人主其事,招致才隽之士”。[254]在复社中,除了总社之外,一般每个府县都要推举一人为长,“司纠弹要约,往来传置”。[255]进入官场之后,士大夫更是形成以地域为纽带的门户党派。晚明以来出现的“浙党”“楚党”之名,即为典型例证。

士大夫组织的地域纽带,在各种同乡会馆中的表现尤为突出,并进而发展成为一种宗派主义和地方主义。士大夫的同乡会组织,早在宋代已初露端倪。当然,立有会馆之名,却已是明代嘉靖、隆庆年间的事情。明人沈德符论会馆云:“京师五方所聚,其乡各有会馆,为初至居停,相沿甚便。”[256]此虽道出会馆之功能,但尚未点出其出现的时间。而刘侗、于奕正所著之《帝京景物略》则明确云:“会馆之设于都中,古无有也,始嘉、隆间。盖都中流寓土著,四方日至,不可以户编而数凡之也。用建会馆,士绅是至。”[257]一句“士绅是至”,说明士绅通过同乡会馆这种地域纽带而聚集或联结在一起。

其三,就师生关系来说,同样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文社士人中的师生关系网络。复社盟主张溥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以概括应社十三子的特点:“有同一师者焉,有师弟子同为友者焉。此以义相先者也。”[266]中国传统士人所奉的信条是以“天地君亲师”为尊。社内的血缘关系,实际上就是“以亲为先”。师道本来极为尊严,但在复社中,老师却与弟子共为朋友,以友道相亲。这被张溥称为“以义向先”,实际上恰好证明复社内部存在着浓厚的师生关系。当刘宗周创设“证人会”时,一时参加的士子很多,其中有不少就是复社成员,这就是张溥所说的“同一师者焉”。据作者考察,刘宗周的弟子籍中,就有15人为复社成员。[267]又如杨廷枢,在复社内有“教父”之誉,有很多人在他的门下游学,共同成为复社的成员。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华渚,他是杨廷枢的学生,加入复社以后,“友其师之友”,[268]也是以友道取代师道。二是官场士大夫的师生关系网络。众所周知,明代士大夫是科举考试的产物。科举考试的激烈竞争,导致读书人的师生观念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即不再重视自己启蒙乃至经业的真正授业恩师,而是将科举考试的主持者,诸如座主、提学官看成是自己的“亲爷娘”与“恩师”。正如李贽所言:“今士子得一科第,便以所取座主为亲爷娘,终身不能忘;提学官取之为案首,即以提学官为恩师,事之如父兄,以其知己也。”[269]

其四,明代是一个科举社会,由科举考试所产生的士大夫,相当看重“同年”关系。所谓同年,就是同科所中举人或进士。在明代,同年之契,几乎具有兄弟之义。正如罗伦所言,凡是同年,无不都是“四海兄弟”。[270]为了维持这一层同年关系,以便日后在官场上互相照应,于是也就出现了“同年会”这样的松散组织。在考试结束之后、上任之前,醵钱集会,将参加者共同登录于一册,上面记载各自的姓字、籍贯、齿行、家世,甚至包括他日宦历所至。这就是所谓的“同年谱”,参加者各录一本,藏于家中。[271]同年会的特点,基本保持士人结会的特点,亦即“坐席之序以齿,而甲第先后、官职崇卑不与也”。[272]

其五,值得引起注意的是,自万历、天启以降,士大夫的关系网络中,多了“声气”这一层,而声气的形成,则与文社的兴盛大有关系。关于此,张履祥揭示道:“万历、天启而降,士风浮竞。至崇祯,人心学术之坏,东南日甚。其以文社鼓煽,虽穷乡邃谷无不至者,号曰‘声气’。”[273]这种普遍存在于东南地区的文社声气,已经构成尚未入仕士子的关系网络,且与朝政相呼应,形成一种朝野舆论互动之势。

明代在朝士大夫的关系网络,除了同乡这一层关系之外,进而言之,则有“五同”,并借此五种关系纽带将士人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五同会”。所谓的“五同”,就是“同时”“同乡”“同朝”“同志”与“同道”。会中之人,在公务之暇,“辄具酒馔为会,坐以齿定,谈以音谐,以正道相责望,以疑相辨析。兴之所至,即形于咏歌,事之所感,每发于议论。”[274]显然,这是对同乡关系的进一步深化。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明代科举制度所产生的大量“游士”,亦有干预时政之势,进而成为沟通朝野、中央与地方政治关系网络的媒介者。据姚希孟的记载可知,明末“更有一种罢闲官吏、山人词客,谈兵说剑,旅食京师。有所望而不遂,闻国家有事,喜动眉宇,或播煽流言,讪谤当事,或虚张虏势,摇惑人心,捉影捕风,以耳传耳。其中更有乘机遘会,或自己呈身,或代人营干。”[275]此即当时实录。

士大夫如此之多的社会关系,必然影响到朝内之政,进而形成“门户”,甚或“朋党”。万历末年,门户、党争尤甚,不但是北人与南人争,外衙门与内衙门争,而且在内衙门之间,也自相争权。于是,作为一个内阁首辅,处于这样一种门户遍布的生存状态中,自亦有其一番不知所措的苦衷。叶向高一语给以道破,即最初士大夫虽是门户各分,而途径犹未甚杂。随后,则是歧路之中,又有歧路,千态万状,难以具陈,分派及其关系网络极其复杂。最终则导致如下结果:“平日相知之人,皆为戈戟;平日号为君子之人,皆不相容。”于是,那些身为执政之人,若是微分“左右之袒”,随之就会出现“猜嫌之衅”。为此,身为内阁首辅的叶向高有如下之叹:“昔人为两姑之间难为妇,以今观之,两妇之间亦难为姑,而况其不止于两哉!”[276]换言之,士风已是堕入讲究门户、私交,此即“诸司不问职业,而言门户,朝廷不重法纪,而顾私交”。至于门户、私交之类关系网的形成,大抵有如下三类:一是“以势”为党,其中包括门生、座师等关系。二是“以情”为党,其中包括同年、同门、年家、同乡等关系。三是“以利”为党,包括行贿、受贿之类的金钱结交关系,并代为行“保护”“驱除”之举。[277]

一旦士大夫具有如此风尚,且在朝内形成不同的门户、党派,那么必然导致在具体的行政实践中,就会“惟异己是除,私人是引”,诸如“楚人为楚人出缺,秦人为秦人营迁”之类,就是同乡关系为要,进而“不论官方,不谈才品”。[278]崇祯年间,崇祯皇帝在上谕中曾面责当时的文武百官,称他们为“宁负朝廷,不负私交;宁溺职业,不破情面”。[279]可见,在士大夫的关系网络中,朝廷、职业可以不讲,但私交、情面则不可不讲。

居官而论门户,本已足笑,令人称奇的是,作诗文也讲门户,甚至父子作诗文,亦分门别户,岂不更是让人感到惊讶!但这确实是明代士大夫的一种风气。王穉登、王留父子以诗文而有所分别,则是典型一例。众所周知,王穉登作为一个知名的山人,凭借诗文之名而享誉海内,诗亦醇正典雅。尤其是王穉登有哭大学士袁炜之墓,白王仲子之冤等高谊之举,行谊亦多为人所称。照理说来,有父如此,亦算得上无愧于其子。令人奇怪的是,其子王留略有才情,却是走入“魔道”。在王留的种种诗刻中,无一语谈及其父。与此同时,当时诸多名彦为王留之诗写序,体察其微意,亦不敢一言谈及其父。[280]在万历年间,因为政治上以门户相别,随之出现儿子“忍于推远其父”之事,父子各属不同门户,行若水火,此尚可理解。而王留却因诗文与其父不同调,亦“自昧于人伦如是”,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新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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