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牙将的困境
谈完了幽州城外的羁縻州,我们来谈谈幽州城内的情况。首任幽州节度使李怀仙任使六年,于大历三年(768)为麾下兵马使朱希彩及朱泚、朱滔所杀。这是两河藩镇中首次发生节帅为牙将所害之事。据说李怀仙被杀后:
恒州节度使张忠志(即李宝臣)以怀仙世旧,无辜覆族,遣将率众讨之;为希彩所败。[157]
唐廷也在此次事件后,首次试图由中央方面派遣大臣担任两河藩镇的节帅,不过并没有成功,最后仍不得不以朱希彩为幽州节度使。大历七年(772)朱希彩因残虐将卒,麾下孔目官李瑗因人之怒伺隙斩之。史称:
(仓促之际,)众未知所从;经略副使朱泚营于城北,其弟滔将牙内兵,潜使百余人于众中大言曰:“节度使非朱副使不可。”众皆从之。泚遂权知留后,遣使言状。冬十月,辛未,以泚为检校左常侍、幽州、卢龙节度使。[158]
朱泚被任命为节度伊始即遣朱滔入朝谒见并率众防秋,后又于大历九年(774)亲自将兵入朝御边,因而甚得代宗奖赏。不过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朱氏兄弟首开河朔藩镇款服先河,与其说是他们诚心对唐廷表示忠顺,倒还不如说是由于朱氏兄弟出身寒微,在安史旧部云集的河朔藩镇中为邻镇将帅不齿所致。[159]这一点在此后排挤其兄朱泚而担任幽州节度使的朱滔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与朱泚一样,朱滔也是因与朱希彩同姓而为后者器重,并被授予主掌希彩“腹心亲兵”[160]的重任。当大历十年盗据相卫的田承嗣成功挑起李宝臣与朱滔的矛盾时,史料曾载:
宝臣谓滔使者曰:“闻朱公仪貌如神,愿得画像观之。”滔与之。宝臣置于射堂,与诸将共观之,曰:“真神人也!”[161]
可见,本自幽州而来的李宝臣与手下将领其实并不认识朱滔。虽然朱滔的画像被宝臣及诸将誉为“神人”,但这种夸赞或许别含他意在内,未必是真心而作。[162]倒是“四镇之乱”时与朱滔决裂的成德新帅王武俊对前者的评价更为直白,其就公然称朱滔为“田舍汉”[163],显见对朱氏出身的鄙夷。在中唐时代,燕赵“宿怨”是天下皆知的事实。[164]而这种在朱滔时期,甚至可能早在李怀仙被杀后就已结下的幽州与成德的世仇,一部分原因正是因为身为安史宿将、蕃族酋豪的李宝臣、王武俊诸人对没有家世资历的“暴发户”朱滔的不满。其实,朱滔所能感受到的这种来自同辈将领的压力不仅来自邻镇,本镇内部也是如此,这也可能就是他在取代朱泚担任幽州节度使后,为“威振军中”而“杀有功者李瑗等二十余人”[165]的原因所在。
在幽州后期历史中,像朱希彩以及朱氏兄弟这样,以牙将身份逐杀旧帅,或因牙职而被推戴为节帅,其后亦被手下牙将逐杀的变乱不在少数。比如李载义(826—831在位)、杨志诚(831—834在位)、史元忠(834—841在位)、陈行泰(841在位)、张绛(841在位),这十五年中的变乱莫不如此。在这些牙将中,有些人的资历并不特别突出,比如在一个月内相继被推举及逐杀的陈行泰、张绛都是所谓幽州“游客”[166]。因此在这种环境下,能否得到唐廷的支持,就成为其稳固自身在幽州地位的关键。实际上,陈行泰、张绛正是因为没有获得唐廷的支持而迅速下台的。而其前任李载义的弑帅继位,则明显是得到了代表唐廷的敕使和监军的首肯及支持。[167]
学者的研究已经指出,位于河北北部的幽州在互相结好的两河藩镇中显得较为孤立。其北有异族,南有长期不和的成德。[168]而幽州的权力结构则可能和成德颇为相似,即它也是一个由将领占据权力层中枢的地方。[169]这其中,幽州城内的牙将当然是最容易影响当镇政局的。不过,幽州的牙将看来远不具备他们的成德同仁那样骄傲的家世和资历。而且从一开始,幽州就出现了特为两河藩镇所厌恶的“部将忽领一方之权”[170]的事例,这使得它在很长时间内无法得到邻镇的好感。而且,这种频繁逐杀节帅的状况在此后也一直没有得到妥善解决。我想,这正是相较于魏博和成德,幽州的节帅对唐廷更为依赖,并且虽然幽州节帅更替频繁,但总体而言仍对唐廷较为恭顺的原因所在。所以,虽然李载义与杨志诚都是因逐杀旧帅而登上节帅之位者,但当他们自己也被驱逐后,都选择了投奔唐廷。[171]在所有这些荣登幽州节度使宝座的牙将中,大中四年(850)继任节帅的张允伸可能是其中影响最大的一位,因为他在镇23年,并且,也同样是一位对唐廷颇为忠顺,尤其是咸通十年(869)庞勋之乱时,积极参与助军勤王的藩帅。[172]
尽管牙将出身的幽州节帅常常会陷入权位不稳的困境,但牙将及其所在的城内牙军仍是影响幽州政局的一股重要势力。不过我们也不要看到那么多的幽州变乱都与牙将有关,就认定牙军是幽州一镇最有力的势力集团。因为和成德与魏博都不同,幽州最令人敬畏的力量其实并非来自幽州城内,而是来自它的属州和外镇。
(三)属州与外镇的压力
继朱滔之后担任幽州节度使的是朱滔姑子刘怦。他在“四镇之乱”时被在外征战的朱滔委任为幽州留后。朱滔战败回幽州后于贞元元年(785)去世,刘怦因为众所服而在朱滔死后很自然地被推戴为节度使。三个月后刘怦去世,其子刘济继位(785—810在位)。由此到长庆元年(821)刘济之子刘总入朝,刘氏父子总共坐享幽州帅位36年,这36年可以说是幽州政局最为稳定的时期。
不过在此期间也并非没有变乱。贞元八年(792)刘济之弟刘澭率部归朝就是一起:
澭,济之异母弟也……怦为卢龙军节度使,病将卒,澭在父侧,即以父命召兄济自漠(莫)州至,竟得授节度使。济常感澭奉己。澭为瀛州刺史,亦许以澭代己任;其后济乃以其子为副大使。澭既怒济,遂请以所部西捍陇塞,拔其所部兵一千五百人、男女万余口直趋京师……德宗宠遇,特授秦州刺史,以普润县为理所。[173]
实际上当刘澭表通朝廷时,刘济曾派兵对刘澭实施过打压,并击破过后者的部众,这就是史料说的:“幽州卢龙军节度使刘济及其弟瀛州刺史澭战于瀛州,澭败奔于京师。”[174]贞元十六年(800)的另一起变乱也发生在刘氏兄弟之间:
源,贞元十六年八月,为检校工部尚书,兼左武卫将军。初,为涿州刺史,不受兄教令,济奏之,贬漠(莫)州参军,复不受诏。济帅师至涿州,源出兵拒之,未合而自溃。济擒源至幽州,上言请令入觐,故授官以征之。[175]
在刘氏时代,以刘氏子弟或姻亲出任属州刺史的情况比较多见,其初衷当然是为了巩固节帅一族的地位。不过正如上引两例所显示的,其也可能反过来成为一种分裂的力量。但我们在澭、源两事中看到,尽管他们均与会府的刘济存在矛盾,但想要挑战会府的势力还是极为不易的。实际上,澭、源二人最终都败在刘济手下,而在失败后,都不得不转向唐廷寻求支持。
刘济时期的这两起变乱并未对幽州造成太大影响,更没有威胁到节帅的位置。但它已显现出了一种可能存在的属州对会府的挑战倾向。而也因为这样一种倾向的存在,迫使作为节度使的刘济不得不对唐廷表现出更为恭顺的态度,以便在兄弟阋墙与邻镇不足恃的压力下寻求外在的支援。[176]
如果说这种属州对会府的挑战在幽州前期还只是显露出一种倾向,并且实际上还无力真正撼动会府地位的话,那到幽州历史的后期则逐渐变成了现实。会昌元年(841)十月,节帅更迭频繁的幽州迎来了一年里的第四位也是最后一位节度使张仲武(841—849在位)。和幽州之前的节度使多为城内的牙将不同,张仲武来自妫州的雄武军。雄武军是幽州边境的一处重要军镇[177],与张仲武一样,早前的幽州节度使刘怦也是以“雄武军使”[178]起家的。张仲武本人是军中旧将张光朝之子,史称其“年五十余,兼晓儒书,老于戎事”[179]。尽管张仲武统辖的雄武士卒人数很少,据说“只有兵士八百人在,此外更有土团子弟五百人”[180],但其颇“得幽州人心”[181]看来却是实情。所以其派往长安的军吏吴仲舒就对宰相李德裕言:
向者张绛初杀(陈)行泰,召仲武,欲以留务让之,牙中一二百人不可。仲武行至昌平(幽州属县),绛复却之。今计仲武才发雄武,军中已逐绛矣。[182]
其后受命于中央的张仲武以雄武兵入城,果克幽州。
和张仲武情形颇为相似的是咸通十三年(872)即位为幽州节度使的平州刺史张公素:
(公素)为幽州军校。事张允伸,累迁至平州刺史。允伸卒,子简会权主留后事,公素领本郡兵赴焉。三军素畏公素威望,简会知力不能制,即时出奔,遂立为帅。朝廷寻授旌节。[183]
总的看来,随着长庆元年刘氏家族对当镇统治的结束,由镇内高级军将主导政局的情形在幽州更加突出。不过除了牙将以外,外镇及属州将领的影响也不容小觑。从张仲武与张公素的事迹来看,他们统辖的军队可能人数并不多,但因其“宿将”的地位却在幽州城内享有颇高的威望。当然,能否得到唐廷的认可也是他们成功的关键。[184]
继张公素后出任幽州节度使的是李茂勋(875—876在位),他的任使过程颇堪注意:
卢龙节度使张公素,性暴戾,不为军士所附。大将李茂勋,本回鹘阿布思之族,回鹘败,降于张仲武;仲武使戍边,屡有功,赐姓名。纳降军使陈贡言者,幽之宿将,为军士所信服,茂勋潜杀贡言,声云贡言举兵向蓟;公素出战而败,奔京师。茂勋入城,众乃知非贡言也,不得已,推而立之,朝廷因以茂勋为留后。[185]
李茂勋的回鹘身份显示了在张仲武时代后,溃亡并内迁幽州边境的回鹘余部对幽州政局的影响。但在李茂勋一事中,引人注意的倒还不是李茂勋回鹘阿布思族的这重身份,而是他假借的另一个身份,即他是以“幽之宿将,为军士所信服”的纳降军使陈贡言的名义进攻幽州的。尽管我们对李茂勋攻克幽州的军队性质还不是很清楚,比如他是利用了自己的部众还是包括陈贡言的纳降军士,在他自己的部众中有无回鹘的部众等,但有一点很明显,李茂勋应该深知,如果他直接以自己的名义起兵(尽管他自己的地位也不低),他的胜算并不大。唯有依照幽州的惯例,即通过深得军心的宿将身份他才能获得幽州的统治权。李茂勋采取这样的策略,也许正是考虑到他的回鹘出身,或者因长期戍边而无法取信于幽州城内众人的原因。[186]不过,既然他是以颇得人心的陈贡言的名义起兵,而其驱逐的对象张公素此时又已“不为军士所附”,那么他与后者的军事较量,以及攻克幽州的过程也许并不见得会特别激烈和困难。我的意思是,李氏攻克幽州的军队可能并不太多,而且如果其中确有回鹘军士,人数也可能是有限的。
被李氏假借名号的陈贡言此前担任的是纳降军使。纳降军是幽州极北边的一处军镇,《新唐书·地理志》称幽州“有纳降军,本纳降守捉城,故丁零川也。西南有安塞军”。安塞军之地望据《资治通鉴》胡注载“在蔚州之东,妫州之西”[187]。可见,无论是安塞军,还是纳降军,都已经在与河东交接处的山后一带了。既然由深得军心的幽州宿将陈贡言出任军使,纳降军在幽州军事体系中的地位必然不同一般。史称张公素、李茂勋的前任张允伸,其祖父张岩就曾担任过纳降军使。[188]而在张允伸出任节度的时代,他的三位兄弟允千、允辛、允举又先后被任命为檀州刺史、安塞军使、纳降军使。[189]与此同时,我们发现张允伸的曾祖张祖秀也曾担任过作为边州的檀州刺史。[190]可见,以“马步都知兵马使”[191]这样高级别的幽州牙将身份被推举为节度使的张允伸,其不但也出生在一个“世为军校”[192]的幽州宿将家族,而且祖上也曾在幽州边地有相当丰富的任职经历。和张允伸的情况相似,史料对此前任期较长的幽州节度使张仲武的亲属出任属州刺史的情况也有所记载。据说张仲武的两位兄弟在其任帅时也分别出任蓟州刺史静塞军营田团练等使,和涿州刺史永泰军营田团练等使。[193]总体而言,由将领占据权力中枢的幽州镇和成德一样,以亲属担任属州刺史或外镇军使的情况也比较多。松井秀一先生曾经对幽州一镇节帅亲属出任属州刺史或外镇军使的情况有过整理和讨论。[194]从松井先生整理的史料来看,在张仲武时代前,幽州节帅的子弟或姻亲担任的往往是幽州南部的涿州、莫州、瀛州的刺史,典型的如上述刘济的兄弟刘澭和刘源的情况。但张仲武时代后,节帅子弟出任的却常是幽州北面一些重镇的统帅,并且,逐渐有向燕山以北发展的趋势。而这种趋势本身又和得以挑战幽州节帅之位的属州或外镇将领来源地的变化趋势是一致的。
这种趋势在晚唐著名的幽州节帅刘仁恭(895—907在位)的身上也体现得很明显。史称景福二年(893)四月:
幽州将刘仁恭将兵戍蔚州,过期未代,士卒思归。会李匡筹(893—894在位)立,戍卒奉仁恭为帅,还攻幽州,至居庸关,为府兵所败。仁恭奔河东,李克用厚待之。[195]
次年在刘仁恭的鼓动下,李克用引兵攻克幽州,遂表仁恭为帅。我们看到,与幽州李匡筹对峙的刘仁恭,其部众也来自北边的蔚州(属河东),很可能就是蔚、妫交接处的安塞军。[196]而当李克用平定幽州、返回太原前,他曾在私下里对刘仁恭说过这样一番话:“高先锋兄弟,势倾州府,为燕患者,必此族也,宜善筹之。”[197]这里所谓“高先锋兄弟”,指的是世戍妫州广边军的高思继昆仲三人[198]:
妫州人高思继兄弟,有武干,为燕人所服,克用皆以为都将,分掌幽州兵;部下士卒,皆山北之豪也,仁恭惮之。久之,河东兵戍幽州者暴横,思继兄弟以法裁之,所诛杀甚多。克用怒,以让仁恭,仁恭诉称高氏兄弟所为,克用俱杀之。仁恭欲收燕人心,复引其诸子置帐下,厚抚之。[199]
高思继兄弟至晚在李匡威出任幽州节帅的时代(886—893在位)就已经是戍守北边的重要将领了。据说当李克用起兵讨伐李匡筹时,正是由于担心于孔领关拥兵三千的高氏兄弟为其后患,所以克用以替李匡威报仇之名,拉拢颇重义气的高氏兄弟。史载当李匡筹听闻思继兄弟反叛时,“乃弃城走”[200]。因此无论是幽州方面,还是河东方面,广边军的力量都是他们无法小视的。而与此前由刘仁恭戍守的安塞军一样,广边军也同样来自山后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