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
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第二,要抓住文本的“症兆性”特点,然后把这“症兆”放置于历史语境中去分析,那么这种分析就必然会显示出深度来,甚至会分析出作家和作家的思想及艺术追求来。人们可能进一步会问,你说的作家或作品的“症兆”又是什么?“症兆”是什么意思呢?法国学者阿尔都塞提出的“症候阅读”,最初属于哲学词语,后转为文学批评话语。此问题很艰涩,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我们这里只就文本话语的特征表现了作者思想变动或艺术追求的一种“症候”来理解。这种“症候”,有时在全篇,如鲁迅的《狂人日记》;有时在一些情节上,如《故乡》中“我”与闰土的变化;有时在话语上,如《祝福》中祥林嫂反复对人讲的那句话: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
第三,是把文本放回到原有的历史语境中去把握。历史语境是比历史背景更具体的东西。所有的文本都产生于特定的历史语境中,如果我们不找到历史语境,或者把历史语境弄错了,那么对文本的分析也就不可能。所谓“历史背景”,指的是一段历史的一般历史发展趋势和特点,最多是写某个历史时期的主要事件和人物,展示某段历史与某段文学发展的趋势和特点大体对应,是“一般”。“历史语境”则不同,它除了要把握某个历史时期的一般的历史发展趋势和特点之外,还必须揭示作家或作品所产生的具体的文化语境和情景语境,是“特殊”。换言之,历史背景着力点在一般性,历史语境着力点是在具体特殊性。我之所以强调历史语境,是因为只有揭示作家和作品所产生的具体的历史契机、文化变化、情境转换、遭遇突显、心理状态等,才能具体地深入地了解这个作家为何成为具有这种特色的作家,这部作品为何成为具有如此思想和艺术风貌的作品。这样的作家和作品分析才可以说是历史具体性和深刻性的。例如,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据日本藏《又玄集》所说,此诗题作《贬官潮州出关作》。左迁:贬官。古人以右贵左贱,故称贬官为左迁。韩愈时为刑部侍郎,上表极言其弊,被贬潮州刺史。蓝关:距长安不远,在长安附近蓝田县境。《地理志》:“京兆府蓝田县有蓝田关。”湘:韩愈的侄孙韩湘,此时27岁,尚未登科第,远道赶来从韩愈南迁。后四年,即长庆三年(823),韩湘进士及第,后为大理丞。唐宪宗时期,朝廷信佛过度。元和十四年(819),唐宪宗遣使者迎佛骨入禁中,三日后乃送佛寺,耗费甚大。朝臣无谏阻者,韩愈一生致力于兴儒辟佛,时任刑部侍郎,独上《论佛骨表》谏阻,言辞激切。宪宗大怒,欲置韩愈死地,幸得宰相裴度等力保,方得免死,贬为潮州刺史。此诗即在赴潮州途经蓝关时所作。这就是这首诗的历史语境。有时间,地点,事件,人物,事件发展经过等。一定要把这历史语境讲清楚,诗歌的主旨才能得到理解,进一步我们才能体会出诗里所表达的感情。又如,对李白的《独坐敬亭山》的理解,同样要进入历史语境。
第四,是对文本深层意蕴和哲理的领悟。文学作品,无论是什么体裁的作品,只要是真正的好作品,都不能只停留在美好的词句、动人的文笔、抒情的色彩、曲折的情节的描写上面,还必须有深刻的寓意、深厚的思想和哲学的意味。如果我们读了一篇作品,只是觉得文字好、文笔好、情节好,却没有我们所说的深层的意蕴,那么我们就会觉得是去了一次没有目的的旅行,就会令人感到失望。鲁迅的作品好,好在哪儿,常常是他能通过平常的描写,揭示出深刻的思想。而我们阅读他的作品,欣赏他的作品,也一定要深入地领悟到他作品中深刻的思想的层面。他的小说《药》,不仅仅是一个令人感到凄惨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它的深刻思想。革命者夏喻被反动派杀害了,可他的鲜血成了贫苦人华老栓给他儿子治病的“药”,它的深刻意蕴在于揭示了革命者的悲哀,在于揭示了国民性的麻木和不觉悟。这里有一种因果关系,群众的麻木和不觉悟是“因”,而革命者的无谓牺牲是“果”,真正解析了中国的国民性问题,至今这个问题仍然有现实意义。他的较短的作品,如《故乡》《社戏》等,也不是纯写景,这里也有深刻的思想。《故乡》写了三个现实,过去的故乡,现在的故乡,未来的故乡,重点落在现在的故乡上。“我”与闰土的关系,当过去儿时的朋友,喊“我”为“少爷”时,关系被现实所颠倒。人们关系的悲哀完全展现出来,这是很深刻的。
如何才能揭示出作品中深刻的内涵,关键在哪里?关键在读者“领悟”。领悟不是认识,一加一等于二是认识,但对文学作品的深层次的寓意的揭示,要依靠领悟。领悟是一种印象主义的直感。这里似乎不通过逻辑思维,是直接的跳过逻辑的直感。陶渊明《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全诗的深刻内涵要依靠领悟。不是一般地喜欢山水,喜欢田园,这是陶渊明给自己开辟的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注释
[1]席勒:《美育书简》,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48~49页。
[2]恩格斯:《反杜林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30~331页。
[3]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页。
[4]爱因斯坦:《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285页。
[5]爱德华·布洛:《作为艺术因素与审美原则的“心理距离说”》,《美学译文》(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3页。
[6]爱德华·布洛:《作为艺术因素与审美原则的“心理距离说”》,《美学译文》(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3~94页。
[7]黄药眠:《黄药眠文艺论文选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437页。
[8]鲁迅:《中国小说历史的变迁》,《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350页。
[9]爱德华·布洛:《作为艺术因素与审美原则的“心理距离说”》,《美学译文》(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9页。
[10]鲁迅:《致董永舒》,《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165页。
[11]爱德华·布洛:《作为艺术因素与审美原则的“心理距离说”》,《美学译文》(2),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00页。
[12]朱光潜:《文艺心理学》,《朱光潜美学文集》第1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25页。
[13]布莱希特:《戏剧小工具篇》,《现代西方艺术美学文选·戏剧美学卷》,春风文艺出版社、辽宁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22页。
[14]本文所引冈布里奇的话,全部见冈布里奇:《艺术与幻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