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本观
戴季陶的日本观是前人研究的重点,取得的成绩也较为突出。戴季陶的《日本论》,被认为是近代中国人所写日本论的三白眉之一,与黄遵宪的《日本国志》,周作人的散文集鼎足而立,甚至诩为其中最好的一本。问世以来,已有多种日文译本。但是,在国人内部的反应却差若天渊。出版之始,在国民党上层和知识界的部分人士中还博得一些好评,很快就随着戴季陶处理“9·18”事变时的妥协退让,而为民族情绪空前高涨的民众所弃置。直到20世纪70年代,台湾大学政治系许介麟教授撰写《近代日本论》时,还坦言其目的是一箭三雕。“所谓三雕,就是第一戴季陶的《日本论》,二林房雄的《大东亚战争肯定论》,三美国赖谢和所代表的《日本现代化论》。”[13]他对戴季陶的《日本论》,特别是日本方面对戴著的高度评价予以激烈抨击,认为戴季陶在明治维新、军国主义、天皇制等日本近代史的关键问题上,存在许多错解,进而找出其论点与林房雄、赖谢和等人的内在联系,揭示他们所以受到好评的社会政治原因。
对这一聚讼纷纭的论题很难做盖棺论定的评判,从文集编辑的角度,就研究方法和资料运用提出意见,或许有助于研究的深入。
戴季陶的《日本论》至少有两重蕴意:其一,一位近代中国的特殊人物对日本的独特认识;其二,从中日关系演变史的角度来看待日本,即认识对象是日本,传播对象却是国人。因此,既不能单从对日本社会发展的认识深度来评估,也不能视为“总括的代表中国人的日本观”,更不能静止和夸大地看待《日本论》所表达的戴季陶的对日观。
对戴季陶《日本论》的分歧看似对立,仔细体察,认识方法如出一辙,即都将《日本论》视为戴季陶对日观的恒定表述,忽略了戴季陶对日观形成、发展、变化的长期复杂过程,以及对此产生作用的各种相关因素,没有将《日本论》置于这一过程的一定阶段加以考察;都从一定的政治或理论立场出发,仅仅依据戴季陶的一两种相关著述阐述和发扬各自的观点,忽视了《日本论》也是戴季陶在一定的背景下为特定目的和对象而作,不能涵盖其对日观的整体。结果,围绕《日本论》而展开的争议,实际上成为各种观念分歧的延续,对《日本论》的解读和认识深化,反而没有多少作用。
戴季陶的《日本论》,是由1919年8月发表于《建设》杂志的《我的日本观》增补改写而成,两文相较,行文与结构,《日本论》几乎是移植《我的日本观》,前14节只是略有增补,15节至24节则为后来加写。而《我的日本观》又是对1917年至1918年发表于《民国日报》的《最近之日本政局及其对华政策》一文的补充。按照戴季陶自己的讲法,后者“是关于日本这个题目的一部分,侧重于日本最近的政局及其十年来的亲善政策”,而《我的日本观》则着重从历史文化和社会的角度对日本进行深入剖析。“日本和中国有什么冲突?为什么会冲突?冲突点在什么地方?我前年所著《最近之日本政局及其对华政策》和去年所著《我的日本观》两篇文章,自信把这个问题的根底已经解析了许多。并且在那两篇文章上,把‘国际间的日本’的意义,自信也加了一个较为充分的说明。”[14]由于目的各异,《日本论》并未包括《最近之日本政局及其对华政策》的内容。
上述三篇文字,深浅不同,各有侧重,均非一朝一夕之功。戴季陶1902年入成都东游预备学校学习日文,1904年曾在川北中学为日本教习小西三七担任理科教学翻译,次年东渡日本。“那时留学生说日语能够在间壁房间里听不出是中国人的留学生,同学中不过三数人,季公尤称第一。”连一般不接纳中国留学生的东京麴町区松滨馆主人对他也甚为佩服欢迎。[15]胡汉民说,据宫崎寅藏和萱野长知讲,戴季陶的日语说得比他们自己还好。[16]留学期间,戴季陶不大参与政治活动,学习则非常认真。他之所以较少从事政治活动,原因之一,是觉得热衷于政治的人中不少见解浅薄,品性浮躁。由于修习政法专业,对日本明治维新后的政治和法制建设自然比较关注,读了不少相关书籍,加上他与一些韩国侨民及流亡者关系密切,更加注意日本的动向。到上海任记者后,日本及相关问题就成为戴季陶笔锋所向的重点之一。目前已经搜集到的1920年以前戴季陶的1000篇文字中,专论日本问题的长文31篇,短评32篇,附带论及的41篇。除了《最近之日本政局及其对华政策》和《我的日本观》外,要全面探讨其对日观的形成发展,至少下列各文应当参考:
《中外日报》2篇:《日韩合邦与中国之关系》《日本文学之鳞爪》。
《天铎报》3篇:《片片的日本文学观》《日本海军之新活动》《日英美之新军国观》。
《民权报》9篇:《今日之外交界》《公道与人道》《刑罚与人道》《瓜分之实现》《四十五年之日本》《日本政治方针之误》《日本议员观光团之态度》《日本内阁辞职观》《内阁辞职后之日本政局》。
《民国》杂志1篇:《欧罗巴大同盟论》。
《星期评论》1篇:《东亚永久和平策》。
《建设》杂志1篇:《世界战争与中国》。
《黑潮》1篇:《日本问题之过去与将来》。
《民国日报》4篇:《告日本国民书》《满蒙山东与东部西比利亚》《日本会发生革命吗》《对日本游历学生的讲演》。
此外,短评和附论中,也不乏精彩见解。如1911年3月12日《天铎报》所刊《排外与亲外》一文论道:“排外者,手段也,政策也,利害关系也;亲外者,事实也,人情也,世界之趋势也。吾国之国民,既不能不人人有排外之能力,亦不能不人人有亲外之思想。唯能排外,然后可作强国民,唯能亲外,然后可作大国民。”这庶几可为理解戴季陶对日观复杂性和矛盾性的关键。
1920年以后,戴季陶仍不断发表关于日本问题的著述言论,除文存各编收录之外,如出版于1925年的《日本革命之过去现在与将来》,以及《日本论》发表前后撰写的《东方形势之日本与中国》《反对日本暴力压迫与中国国民自强的基本工作》《日本之对华政策与其政治组织》等重要文章,其中谈到认识日本问题的态度与方法,他说:
假使我们要问,日本自有史以来一直到现在,他们的国家是向着那一条路走的,那么我们可以明白地回答说,日本现在所走的向前进的路,就是日本民族文化来源的途径。我们明白了日本所走的这一条路子,然后才知道日本对外的政策的根据,然后才晓得日本对于中国传统的政策的由来。明白这一个道理,其次就可以研究日本现在整个的政治组织是怎样,以及政治上存在的中心力量在什么地方。我们能够这么去考察,然后才能了解日本的真实情形。
即使在《日本论》问世之后,戴季陶对日本的观察也没有就此停止。1940年,他向国民党中央党部申请购买1936年以后有关日本问题的各种年鉴、月刊、人事出版物、法令大全、条约汇纂等书刊,声称早想着手研究,只是“不欲因买敌国之外汇而中止”,“今年此种研究,已不容再缓”。[17]可见他随时准备根据形势的发展变化调整、修改、充实具体的观念主张。
时序变动而外,还要考虑戴季陶就日本问题发表意见的背景、动机、对象、目的等各种因素。在基本框架形成之后,随着条件的变更,表达的重点和方式,也会相应有所改变。如戴季陶从来认为日本及中日关系与列强及东亚全局密切相关,必须了解他对各方面相关问题的态度主张,才能准确认识其对日观。此外,应当特别注意,不要将别人的评论与戴季陶的对日观相混淆,作为分析与评价的依据。
戴季陶曾向胡汉民征询其对《我的日本观》一文的看法,后者认为文字尚佳,但主观过重,“好像有心说人家的坏话,人家有些好处,也说成坏处了”。戴季陶佩服此评语“一语道破”。他写《日本论》,就是想“改正从前偏执成见的毛病,全以平心静气的研究”。胡汉民读后掩卷叹服道:“大抵批评一种历史民族,不在乎说他的好坏,而只是要还他一个究竟是什么?和为什么这样?季陶先生这本书,完全从此种态度出发。”[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