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张詠两知益州,初任自太宗淳化五年(994年)九月迄真宗咸平元年(998年),后任自咸平六年(1003年)十月迄景德元年(1004年)。前后在蜀七载,善政行事足述者颇多。兹略依史料性质,列述于后:
(一)初任
淳化四年(993年)冬,东西两川旱,民饥,吏失救恤,纷扰流离日多,而王小波所发动起义震动尤大[5]。十二月,小波战死,李顺继起领导。五年正月,李顺破成都。宋遣昭宣使王继恩充招安使,率兵进讨;复命枢密直学士张詠知成都府事。五月,王继恩克成都,宋降成都府为益州。张詠留至九月始遣赴任。
时关中率民负粮以饷川师,道路不绝;詠至府,问城中所屯兵尚三万,而无半月之食。詠访知盐价素高而廪有余积;乃下其估,听民以米易盐。于是民争趋之。未逾月,得米十万斛;军中喜而呼曰:“前所给米,皆杂糠土,不可食。今一一精好,此翁真善干国事者!”詠闻而喜曰:“吾令可行矣。”成都破,李顺虽逸走,余部散据各处尚多。“王继恩、上官正总兵攻讨,顿师不进。詠以言激正,勉其亲行,仍为供帐饯之。将酣,举爵属军校曰:‘尔曹蒙国厚恩,无以塞责,此行当直抵寇垒,平**丑类。若老师旷日,即此地还为尔死所矣。’正由是决行深入,大致克捷。”[6]
主帅(王继恩)帐下宠卒,恃势赫民,暴取财物。民有诉者,其人缒城夜遁,詠差役校往捕之。戒曰:“尔于擒得处,则浑衣扑入井中,作逃走投井申来。”是时群党汹汹,知其已投井,故无它议,又免与主帅有不协名。[7]
詠至益州未久,计军食有二岁备,乃奏罢陕西运粮。太宗大喜曰:“向益州日以乏粮为请;詠方至逾月,已有二岁备,此人何事不能了?朕无虑矣。”[8]时战事方平,詠“移文谕以朝廷恩信,使各归田里。且曰:前日李顺胁民为‘贼’,今日吾化‘贼’为民,不亦可乎?”[9]
王继恩领兵久留成都,转饷不给,专以宴饮为务。詠度其横暴难改,即以状闻,愿选忠实可倚者,与继恩共事。太宗乃命入内侍省押班卫绍钦充同招安使,自是继恩凶势为屈[10]。
按《宋史》卷四六六《宦者·王继恩传》记继恩不法之状云:“每出入前后奏音乐,又令骑兵执博局棋秤自随,威振郡县,仆使辈用事恣横,纵所部剽夺子女金帛,军士亦无斗志,余‘贼’进伏山谷,间州县有复陷者。”故体所作《悼蜀诗》中有云:“兵骄不可戢,杀人如戏谑。悼耄皆丽诛,玉石何所度。未能剪强暴,争先谋剽掠。良民生计空,赊死心陨获。四野构豺狼,五亩孰耕凿?出师不以律,余孽何由却?”其诗序又曰:“上畏王师之剽掠,下畏草孽之强暴。”盖纪实也。休见继恩御军无状,所部暴横,深恐军还日,发生意外之变,因密奏请遣心腹近臣可以弹压主帅者,亟来分屯师旅。
其年十二月,太宗遣近臣张鉴、冯守规赴蜀,“鉴与詠即遣部戍卒出境,继恩麾下使臣亦多遣东还。督继恩辈分路讨捕残寇,而鉴等招辑反侧,事乎归朝”[11]。
至道三年秋,广武卒刘旰逐其主帅西川都巡检使韩景祐,率众掠怀安军,破汉州。詠方与属僚会大慈寺,报至饮燕如故,举城忧之。叛军又掠邛、蜀,将趋益。詠适会客,报者愈急,谅复不问。其夕始召上官正谓曰:“贼始发不三四日,破数郡,事方锐,不可击。今人得所掠,气骄,敢过吾城,乃送死耳,请出兵。比至方井当遇贼,破之必矣!”正即受教。及行,詠为出送于郊,激其尽力。正至方井,果遇叛军,一战斩刘旰首,余党尽平。众益服詠料敌制胜,人所不及[12]。
按司马光《涑水记闻》云:张詠知益州,有巡检所领龙猛军人溃为群盗。龙猛军本皆募群盗不可制者充之,剽悍善斗,连入数州,俘掠而去。蜀人大恐。詠一日召钤辖以州牌印付之。钤辖愕然,请其故。詠曰:“今盗势如此,钤辖宜摄州事,詠将出讨之。”钤辖惊曰:“某今行矣。”詠曰:“何时?”曰:“即今。”詠顾左右张酒具于城西门之上,曰:“钤辖将出,吾今饯之。”钤辖不得已,勒兵出城,与饮于楼上。酒数行,钤辖曰:“某愿有谒于公。”詠曰:“何也?”曰:“某所求兵粮,愿皆应付之。”曰:“诺。老夫亦有谒。”钤辖曰:“何也?”詠曰:“钤辖今往必灭贼,若无功而返,必断头于此楼之下矣!”钤辖震栗而去。既而与贼遇,果败;士众皆还走数十里。钤辖召其将校告之曰:“观此翁所为,真斩我,不为异也!”遂复进力战,大破之,遂平。
张詠镇守成都,一日见一卒抱小儿在廊下戏,小儿忽怒批其父。詠见之,对众语曰;“此方悖逆,乃自习俗,幼已如此,况其长成,岂不为乱?”遂令杀之。数日间,又二卒相殴。公问知其一乃上名。遂斩次卒,自是一军肃然[13]。
按张詠重视封建礼教,此为露骨表现之例。《宋史》本传载:“张永德为并代部署,有小校犯法,笞之至死,诏案其罪。”詠持异议,以为“若以一部校故,摧辱主帅,臣恐下有轻上之心”。其治蜀,颇以威严行事,盖即其阶级思想之煊明表现。
(二)识断
初知益州斩一猾吏,前后郡守所倚任者。吏称无罪,詠封判令至市曹读示之。既闻断辞,告市人曰:“尔辈得好知府也。”盖李顺尝有死罪系狱,此吏故纵之也[14]。
因责决一吏,彼词不伏,詠曰:“这的莫要剑吃。”彼云:“决不得,吃剑则得。”詠命牵出斩之以徇。军吏愕贻相顾。自是始服泳之威信,令出必行[15]。
兵火之余,人怀反侧。一日合军旅大阅,詠始出,众遂嵩呼者三[16]。詠亦下马东北望而三呼。复揽辔徐行,众不敢哗。或以此事告韩魏公。琦曰:“当是时,琦亦不敢措置。”[17]据《类苑》,以此事告韩琦者为赵济,济乃詠之孙婿也。
时民间讹言云:有白头翁午后食人男(依《宋史》应作“儿”字)女,郡县哓哓,至暮路无行人。詠召犀浦知县谓曰:“近讹言惑众,汝归县去访市肆中,归明人尚为乡里患者,必大言其事,但立证解来。”明日,果得之。送上州。詠遂戮于市,即日帖然,夜市如故。詠曰:“妖讹之兴,沴气乘之,妖则有形,讹则有声,止讹之术,在乎识断,不在乎厌胜。”[18]
讨刘旰兵回,有以敌首求赏者。詠曰:“当奔突交战之际,岂暇获其首耶?此必战后剪来,知复是谁?”殿直段伦曰:“学士果神明也!”当时随伦为先锋入用命者,皆中伤被体,主帅令付营将理也。詠命悉舁以来,先录其功;带首级者次之,于是军情以詠赏罚至当,相顾欢跃[19]。
李顺党中有杀耕牛避罪亡逃者,詠许其首身。拘母十日不出,释之;复拘其妻,一宿而来。詠断云:“禁母十夜,留妻一宵,倚门之望何疏?结发之情何厚?昔为恶党,今又逃亡;许令首身,犹尚顾望。”就市斩之。于是首身者继至,并遣归家,民悉安居[20]。时有僧行不明,有司执之,以白詠。詠判其牒曰:“勘杀人贼。”既而案问,果一民也,与僧同行于道中,杀僧取其词部戒牒三衣,因自披剃为僧。僚属问詠何以知之。詠曰:“吾见其额上犹有系巾痕也。”[21]
每吏牍便文,久不得判,詠率尔署决,人皆厌伏,罚既值罪,案无庾情,蜀中喜事者,论次其词,总为《诫民集》,镂墨传布[22]。
又释文莹《湘山野录》云:詠每断事有情轻法重,情重法轻者,必为判语,读以示之,蜀人镂板,谓之《诫民集》。大抵以敦风俗笃孝义为本也。
(三)兴作
五代前后蜀侈营宫室,规模皆王建、孟知祥为之。詠至尽损之,如列郡之式,郡有西楼,楼前有堂,堂之屏乃黄荃画双鹤花竹怪石,众名双鹤厅,南壁有黄氏画湖滩山水双鹤,二画妙格冠于西川,贼锋既平,詠自坏壁,尽置其画为一堂,因名曰画厅[23]。
詠凡有兴作,先帖诸县,于民籍中系二瓦匠者具帐申来,分为四番役,十日满则罢去。夏则卯入,午歇一时;冬抵暮放。各给木札一幞以御寒,工徒皆悦。有一瓦匠,因雨乞假。詠判云:“天晴盖瓦,雨下和泥。”事虽至微,詠俱知悉[24]。
按张詠于至道三年夏,变省孟蜀宫室遗制,新创公宇,自为文记其事。兹酌加节录,可见其擘画庶务之才。《益州重修公宇记》云:“其计材也,先二年讨贼之始,林箐阴深,多隐亡命。诏许剪伐,以廓康庄。得竹凡二十万,木椽二万条。贼乱之余,人多违禁,帝恩宽贷,舍死而徒;又以徒役之人,陶土为瓦,较日减工,人不告倦,岁得瓦四十万,新故相兼,无所阙乏,毁逾制将颠之屋,即栋梁桁栌之众,不复外求。平屹然台殿之址,即砖础百万之数,一以充足。其计役也,得系岸水运二千人,更为三番,分受其事。夏即早入晚归,当午乃息。冬即辰后起工,始申而罢。所以养人力而护寒燠也。自夏徂冬,十月工举,无游手,无逃丁,所谓不劳而成矣。其计匠也,先举民籍得千余人,军籍三百人,分为四番,约旬有代,指期自至,不复追呼。由合殿之土,资圬墁之用,与夫堑地劳人,省功殆半。”故全部建设完成,“不损一钱,不扰于民,得屋大小七百四十间(原注:二营不在数)……若俟木朽而后计役,耗官损民,何啻累百万计。”[25]
(四)济贫
詠尝以蜀地狭,游手者众。事宁之后,生齿日繁,稍遇水旱,则民艰食。时米斗值钱36文,乃按诸邑田税,如其价,岁折米6万斛。至春籍城中细民,计口给卷,俾输元估籴之,奏为永制。逮今70余年,虽时有灾馑,米甚贵,而益民无馁色者,詠之赐也[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