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国文论中的“境界”说
“境界”说的最后完成者是王国维,但其诗学思想最初萌生于魏晋六朝时期,特别是刘勰的《文心雕龙·隐秀》篇的“文外之重旨”的说法为后来的意境理论做了准备。意境理论正式提出是在唐代。
为什么会在唐代提出“意境”论呢?
唐代的诗歌特别是律诗发展到一个高峰,无论诗人之多,还是诗歌成就之高都是空前绝后的,这就为诗歌理论的发展准备了好的条件。唐代有许多诗学成果。唐代诗论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就是提出“意境”说,发展了“象外”说,并把“意境”说与“象外”说联系起来思考。即认为意境的主要规定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致”“言外之意”,反过来又用有没有意境来规定“象外”,两者互释。刘禹锡说:“境生于象外”[9],这可以说是以“象外”说解说意境最早最简洁的尝试。在刘禹锡看来,意境有三个层面:第一层是言语,言语是描写景物和抒**感的基本元素,没有言语就没有诗歌的形象,即所谓“语象”;第二层是“象”,他认为这是“象”,有了象才会有诗情画意;第三层就是“境”,“境”是由语言所描写的“象”所开拓的疆界。这三个层次的关系是:语生象,象生境。但“境”在何处呢?“境生于象外”,“境”在深层,人们不能见到,要通过语象的描写,在语象的浅层之外才能追寻到。司空图也是从实境与虚境的联系中来把握意境,“实境”是他的《诗品》中的一品:“清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真是“语语如在目前”;那么虚境是什么呢?就是他认为“岂容易可谭哉”的“诗家之景”,即“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10]他认为意境就在实境与虚境的联系中,特别要于“象外”去寻找。
现当代学人利用唐代的“象外”说来解释艺术意境,成为一种学术时尚,到处可见。较有代表性的是叶朗教授的解说:“到了唐代,在禅宗思想的推动下,‘意境’的理论就诞生了。什么是‘意境’呢?
刘禹锡有句话:‘境生于象外。’这可以看作是对于‘意境’这个范畴最简明的规定。‘境’是对于在时间和空间上有限的‘象’的突破。‘境’当然也是‘象’,但它是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趋向于无限的‘象’,也就是中国古代艺术家常说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境’是‘象’和‘象’外虚空的统一。中国古典美学认为,只有这种‘象外之象’——‘境’,才能体现那个作为宇宙的本体和生命的‘道’(‘气’)。”[11]意境诞生于唐代,运用唐代的主要诗学观点“象外”说,来解说意境,可能是诸说中理由最充分的。但是用“象外”说来解释“意境”也不是有问题。关键之点是,“象外之象”,这并非抒情诗本身的某个成分,是一种艺术效应。既然是一种艺术效应,那么离开读者的阅读和接受,所谓的“象外之象”就无从谈起。我们只能说“象外之象”是读者与作者对话的产物,所以如果要以“象外”说解说意境,就还需要读者接受角度的配合。
我们究竟应怎样来把握意境丰富的文论内涵呢?这里我们根据古人的论述和今人的研究,经过吸收融合,认为由王国维最后完成的“境界”说是人生命力的活跃所开辟的、寓含人生哲学意味的、情景交融的、具有张力的诗意空间。这种诗意空间是在有读者参与下创造出来的。它是抒情型文学作品的审美理想。在对意境的这一界说中,“情景交融”“哲学意味”“诗意空间”及“读者参与”这几点都容易理解,就不多说了。
我认为“生命力的活跃”是意境的最核心的美学内涵,这一点目前研究论述得还不够,这里应加以申说。
现在学界都承认中国古代“意境”说的最后总结者是王国维。王国维本人也很自信,他在《人间词话》中说:“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又说:“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王国维认为他是“境界”说的提出者,是否有根据呢?因为无论“意境”还是“境界”前人早就提出,王国维有何理由说“意境”说是他提出的呢?当然我不认为“意境”说是王国维最早提出来的。但是我们不能不承认王国维意义上的“境界”说,对此,他也是做出了突出贡献的。因为,王国维的确在前人的基础上加入了新见。我认为,王国维《人间词话》中以下几条最为重要。
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境非独谓景物也,感情亦人心中之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也。”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
诗人对自然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同忧乐。
“昔为娼家女,今为**子妇。**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长苦辛。”可谓**鄙之尤。然无视为**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大词人亦然。非无**词,然读之者但觉其深挚动人;非无鄙词,然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词与鄙词之病,非**与鄙之病,而游之为病也。
以上七条,我们认为是王国维正面论“境界”说最重要的言论。这些论述表达的意义有:第一,诗词以“境界”为上,可以理解为意境是抒情诗的理想;第二,无论是写景的还是写情的,只要是“真”的,都是有境界的;第三,所谓“真”,不仅仅是真实的“真”,同时是真切的感受,生命力的高扬,因为他相信尼采的话“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也”,这可以看作德国生命哲学在文学上的体现;第四,对诗人来说,只有有生命力的人,才能在写诗之时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才能与花鸟共忧乐,才能有生气;第五,就是**、鄙之词,只要不“游”,仍觉其深挚动人、精力弥满,因为这**与鄙,正是人的生命力的表现。如果我们理解不错的话,那么王国维作为“意境”说的最后总结者,是把生命力的“弥满”,看作“境界”说的核心。他所讲的生命力观念不但来自古代的“气韵生动”“生气远出”的理想,更重要的是吸收了德国生命哲学的精神。王国维十分熟悉德国的生命哲学,还曾写过《叔本华与尼采》等论文。对于叔本华、尼采的意志理论、欲望理论等十分推崇。不难看出,他正是把中外关于“生命力”的思想汇于一炉,并熔铸于意境理论中。王国维强调的是,只有鲜活的、充溢着生命活力的情景世界,才可能具有意境,否则就没有意境。
也正是基于对“生命力”的赞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认为李煜的词是有意境的,李煜后期的词是“血书”者也,就是以自己的生命来书写的,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生命节律的颤动。李煜是南唐后主,他在亡国后,过了三年的“此中日夕只以泪洗面”的俘虏生活,尝尽人间苦难。生活的转变,激发了他的生命力,写出了一些颤动着生命律动的词,如《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上阕倒叙,说只有梦里忘记是“客”(俘虏),还能贪恋片刻的欢愉。当梦醒后听到雨声,知道春光即将消尽,五更的寒冷,心头的凄凉,分外使人无法忍受。下阕说千万不要去凭栏眺望,隔着无限的江山已不能再看到自己的故园,回想亡国以前的生活与现在的俘虏生活相比,真是有天上人间的区别啊!这首词之所以有意境,最重要的是李煜对自己前后完全不同的生活有着刻骨铭心的体验,这是他用生命的代价换取来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还举过这样的例子: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为什么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呢?这不仅因为这个“闹”字使“红杏枝头”与“春意”联为一个整体,而且传达出诗人心灵的情绪、意趣在春天蓬勃生机之中特有的惬意与舒展,就像那春光中的红杏那样活泼热烈和无拘无束,这是生命力活跃的结果。
还有王国维的“隔与不隔”的问题,也应从“生命力的活跃”的角度来理解。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栏杆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此两句倒置)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
过去许多研究者总是以用典不用典来加以说明,不用典,所描写的事物显得显豁生动,这便是不隔;用典则似乎隔了一层而不够显豁,这就是隔。这种流行的解释不能说错,但显得肤浅。更深入的解释应该是,所谓“隔”是因为用典过多或过于晦涩,不能生动鲜活地表现事物,不能使所描写的事物灌注诗人的真切的生命体验,从而不能引起读者的想象和共鸣;所谓“不隔”不但是因为“语语如在目前”,更重要的是因为灌注了诗人真切的感受和生命情感,而使读者的感受、情感也被激发起来了。隔是死的,无生命的;不隔是活的,有生命的,隔与不隔的区别正在这里。意境的灵魂是所描写的对象的生命活跃与高扬,使读者不能不为之动情而进入那特定的诗意时空中去。
如果说王国维对“意境”说有贡献的话,那么我们认为他主要是给“境界”说注入了“生命力”这个重要的观念,强调写词要有真情实感。这一点正是前人未能达到的地方。
那么我们为什么说“境界”说也是文化诗学的成功实践呢?这主要是从司空图到王国维都坚持“境界”有相互联系的三层面。
第一是语言层面,“言外之意”“其词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语语如在目前”“著一‘闹’字境界全出”……这些都是言语方面的要求,平易近人,鲜活生动,能真挚传达感情的言语,就是最好的言语。
第二是情感层面,所谓“以血书者也”,所谓“深挚动人”,所谓“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所谓“精力弥满”,都是指情感的真切来说的。
第三是文化层面,这个层面正是历来研究注意得不够的地方。实际上,“境界”说的真正完成是在王国维这里,王国维为什么要重新建构“境界”说呢?它是针对什么问题而发的?这就不能不让我们来考察王国维“境界”说所产生的历史文化语境。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脱稿于1910年(宣统二年)9月,他当时34岁。如果我们考察他的《人间词话》全篇的话,就会发现他是针对清代词坛的弊病而发的。按照一般的理解,中国的词作,从唐代末年到南宋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唐末到五代,这个时期的词,多数在民间,属于“歌者的词”“伶工之词”,是供演唱的,内容虽然简单,但相思、离别的感情都表现得很真挚。可以说第一个时期的词属于民间文化和歌唱文化,民间的歌唱是必须有真实感情的投入的,否则唱者、听者都会觉得索然无味。第二个时期,就是北宋时期,欧阳修、王安石、苏轼、柳永、秦观等词家都产生在这个时期。这个时期的特点是民间词转变为文人词,作者是天才的词人,虽然有些词并不能歌唱,但都来自生活体验,有亲切的感受,有真情实感,意境深邃,犹如唐诗中的盛唐诗歌。这时文人介入了词的创作,把自己真切的感受渗入词中,词的内容因而丰富阔大起来。词从平民转向文人,属于诗人文化。第三个时期,是南宋时期,讲究词的音律技巧,不重视词的内容,往往缺乏真情实感。胡适说,“这个时代的词也有几种特征:第一,是重音律而不重内容……这种单有音律而没有意境与情感的词,全没有文学上的价值。第二,这个时代的词侧重咏物又多用典故。他们没有情感,没有意境,却要作词,所以只好做咏物的词。这种词等于文中的八股,诗中的试帖,这是一般词匠的笨把戏,算不得文学。”[12]胡适还举过生动的例子:张炎的《词源》里说,他父亲作了一首词,其中有“琐窗幽”一句,觉得不协律,就改为“琐窗深”,还是觉得不协律,就再改为“琐窗明”。胡适说,“琐窗幽”改为“琐窗深”还说得过去,改为“琐窗明”,意思与原意完全相反,那么那个窗户是“幽暗”呢还是“明敞”呢?在内容上面全不计较,只求音律上的和谐,这完全不是词人、诗人,而是“词匠”了。[13]所以第三时期的词只能说是模仿性的,是一种“匠人”文化。王国维的“境界”说所针对的是清代词的创作多数以南宋的词为宗,以匠人文化为宗,对清代词创作中只重视工巧堆垛风气不满,所以“意境”说可以说是一种反对清代“匠人文化”的补偏救弊的理论,是一种推崇真切的感受、生命力的活跃的创作理论。当然,他的意境论吸收和融合了西方叔本华、尼采的理论,又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产物。可见,王国维的境界说,一方面是诗学,强调创作要语语如在目前,要有真切感受,真情实感;另一方面它根源于对文化的追求,这就是对北宋词人的文化追求,鼓吹文人基于生活体验的不拘一格的创造精神;同时又重视外来文化的吸收,是中西文化结合的产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说王国维最后完成“意境”说是文化诗学的成功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