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
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
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
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
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
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
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
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
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
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分析作品一般以一篇为单位,我们发现“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这一句在诗中第三首。这样我们就不能看第三首写了什么、又怎么写。但为了弄清楚这第三首,我们不能不先读全诗。我们从诗中可以发现杜甫因安史之乱已经很久没有回家,这三首诗是写他回家后当晚和第二天的情况。第一首主要写杜甫到家后与妻子儿女见面。由于在战争中有许多人死亡,死亡变成了常态。现在活着回来,似乎是不可相信的。巨大的幸运落到这个一直缺席丈夫的家,以至于“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种描写包含了杜甫真实而深刻的体验。本来丈夫、父亲回来,妻子、儿女应该欢天喜地,如今却写他们感到奇怪,不断流泪;明明是面对面,却觉得是做梦。妻儿的这种“逆向”的“情感反应”似乎是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第二首,写回家后第二天的情境,重点是“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年纪逐渐大了,还不得不在这兵荒马乱之际“迫偷生”,因此就是回家了也还是觉得“少欢趣”。各种事情在煎熬着自己,从家里回长安后,唐宪宗还会给他“左拾遗”之职吗,他还能为国家尽力吗?儿女舍不得让我走,怕我明天抬脚又赶赴长安。可是我能不走吗?
第三首,也是回家后第二天发生的事情。正当“群鸡正乱叫”的时候,父老乡亲来了,可鸡还在“斗争”。这景象已经好久未见了。长达数年的安史之乱,总是人在“斗争”,争来夺去,你杀我,我杀你。如今好了,和平似乎来到了,不是人在“斗争”,是“鸡”在“斗争”,这真的令人感到欣慰。不过鸡乱叫乱闹此时是不适宜的,还是让鸡暂时上树去吧,因为父老乡亲携带酒水来看我了,他们的那片深情真让人感动,不管怎么说,我杜甫在朝廷里面总算有一份差事,朝廷没有治理好,发生了战争,让这些父老乡亲也为难,“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这还不是朝廷的责任吗?我不管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一位官员,我面对这些父老乡亲真是无言以对,真是惭愧。我给你们唱一首歌来感谢你们吧!“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哪里会想到这歌引得父老们泪流满面呢!杜甫在这三首诗中先写家庭内部的人伦之情,第三首把这种人伦之情扩大到同乡的父老。描写得很具体、很细致、很动人。连鸡的“斗争”,连父老携来的酒有“清”有“浊”,连父老们的抱怨,都写得淋漓尽致,表现出在战乱中的杜甫所坚持的夫妇之情、父子之情、乡里之情,表现出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同情。
那么《羌村三首》语言文本传达出来的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在杜甫的诗中只是一种孤立的存在吗?当然不是。杜甫写了很多诗,其中最关切的事情,简单地说,第一是忠君,所谓“自谓颇挺立,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纯”(《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所谓“所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第二是爱民并恨贪官污吏。所谓“穷岁忧黎元,叹息肠内热”,“黎元”就是百姓,“穷岁”就是整年。“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他的“三吏”“三别”就更具体地表现他同情百姓和憎恨贪官污吏的这种思想感情。第三就是与父老乡亲及亲友的亲情、友情和同情。对他的诗友李白他是满口赞美:“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对旧日朋友他不辞路途遥远特地去看望,写了情真意切的《赠卫八处士》。对家人,无论是兄弟、妻儿,都有充满爱恋的诗篇,对兄弟有《月夜忆舍弟》之篇,有“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之句。对妻儿爱恋的诗就更多,有充满感情的诗篇《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的句子,后来还有“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做钓钩”的句子,从中显露出无穷的爱意。……我们可以把杜甫的其他诗篇文本当作《羌村三首》文本的互文来理解,从中不难看出他在诗中所流露的对妻儿、父老的深情是真实的动人的一贯的。他对那些父老感到“惭愧”,还唱歌来表达这种愧疚之意。他觉得他无论怎样也是朝廷的命官,况且当时觉得还是“左拾遗”。其实他对父老有何愧疚可言,不过是他的忠君思想在作怪,“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他有什么责任,似乎是他对不起这些父老。安史之乱完全是当时皇帝和朝廷要员的责任,与他杜甫有何关系,他为何要把责任揽过来。
进一步,我们也许还可以考察杜甫的人生与他的《羌村三首》及其他诗篇的对话关系。杜甫一生积极入世。他两次去长安赶考,第一次他自己准备不够,落了榜。他游历江南、华北,积累经验,开阔视野,然后成家立业,又准备了很多年,再次来到长安,结果这次考试因李林甫一个考生也不录取,白白耗费他苦读诗书的大好时光。他不甘心,在十分困难的情况下,在长安住下来,等待朝廷的眷顾。一等就差不多十年。那段日子极端艰辛。“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这是他当时落拓处境的真实描写。他四处托人,给权贵赠诗,希望能够得到一官半职。天宝十载(公元751年)唐玄宗读了他写的三篇《大礼赋》,这是他为唐玄宗祭祀元皇帝、太庙和天地而写的,他以一个诗人的全部功力,夜以继日地写成这三篇洋洋洒洒的文章。读了他的文章皇帝很高兴,可李林甫只给他一个“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即一个看守兵甲器械、管理门禁钥匙的小官,但他还是欢天喜地赶回家告诉妻儿。他当了那个小官仅仅一个月左右,安史之乱开始了。在叛军进城的时候,他没有能够逃出来,被叛军捉住。他不死心,就是在被囚中,他用自己的血泪写下了至今传诵不断的爱国诗篇《春望》。半年后,他冒险逃离长安,到达凤翔唐肃宗的驻地,唐肃宗看他那种衣衫褴褛、凄惨万状的样子,也为他的忠心耿耿所感动,赐给他左拾遗的官职。但不久因为替朋友说话,得罪了唐肃宗,肃宗就令他回家了,《羌村三首》就是在这次回家时根据实况而写的。后来杜甫丢了左拾遗的官职,到地方做很小的官。这时他已经48岁,思想发生变化,辞官到四川投靠朋友,这就开始杜甫的“草堂生活”。杜甫一生历尽坎坷,但他的忠君、爱民之情始终不变。杜甫的一生也可以看作一个文本,我们应该考察《羌村三首》文本与杜甫一生文本的内在联系。
更进一步,还应该把《羌村三首》与唐代由盛转衰时期文化思想的变化联系起来考察。
最后我们应该把杜甫《羌村三首》与孔子、孟子的儒家文化联系起来考察。我们就会发现杜甫的思想感情原来与孔子的“仁者爱人”“克己复礼”的思想,与孟子的“民贵君轻”的思想,形成了互文、对话的关系。这样我们就能深入地理解《羌村三首》的语言文本与儒家文化文本的密切关系了。杜甫的诗受儒家的思想文化制约,但杜甫的诗又丰富了儒家的思想文化。
小结:文学语言是一种言语,但有其独到的特点。文学语言在具体的作品中作为文本而存在,它总是与社会文化形成了一种“互文性”的对话关系。要揭示文学语言文本的文化意义,重要之点是重构语境,把文学语言文本放到语境中去把握。不但要放到“文内语境”中去把握,还要拓展语境,放到“文外语境”中去把握。文学语言文本受社会文化文本的制约,它同时又丰富了社会文化文本,形成新的社会文化景观。所谓“互动”“互构”就在这种“制约”与“丰富”过程中。
[1]王一川:《修辞论美学》,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20页。
[2]托多罗夫:《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蔡鸿滨,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77页。
[3]罗兰·巴尔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美学文艺学方法论》,文化艺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535~536页。
[4]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34页。
[5]钱中文:《文学是语言结构的审美创造》,《文艺研究》1987年第6期。
[6]巴赫金:《文学作品中的语言》,《巴赫金全集》第4卷,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76页。
[7]周小仪:《文学性》,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592~593页。
[8]王一川:《审美体验论》,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4~25页。
[9]苏珊·朗格:《艺术问题》,滕守尧、朱疆源,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45页。
[10]巴赫金:《言语体裁问题》,钱中文:《巴赫金全集》第4卷,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