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在“三不”的日子里
吴传启的批判文章充满“革命性”,充满“战斗力”,满是火药味。对论敌的定性非常明确:为叛徒辩护,故意歪曲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论敌看完了,顿感天旋地转,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果然,很快,中宣部通知湖北省委,内定我为重点批判对象。我被学校召回,接受批判。那时“四清”正如火如荼,我因已被宣布“三不”,当然不能参加“四清”。所谓“三不”,就是不能教书,不能发表文章,不能参加政治运动。“四清”是那时最热闹的政治运动,学校大部分师生都下去了,结果造成一个问题:对我的批判不好组织。
有组织的大型批判只有一次,是省社联组织的,但批得有气无力,远不如吴传启的文章那么富有“战斗性”。唯一宣读了的批判文章,出自华师政治系一个青年教师的手笔。他是学马列主义的,还算能写,便代表学校,写了一篇。
批的人有气无力,被批的人也认不出错来,因为我实在挖不出什么惊天的动机和背景来。有人怀疑我与黎澍的关系,因为在我撰文之前,黎澍组织过一次座谈会,讨论太平天国有关问题。听说在那次会上,与会者几乎一边倒,都不同意戚本禹的观点。因为那时我和祁龙威都在北京,他也知道我们两个都对太平天国有兴趣,于是在座谈会的名单上列上了我们的名字。但是,很不巧,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们两个都没有参加那次座谈会。因此,与黎澍的关系也“查无实据”。
过了一段时间,对我的批斗基本上停止了。大部分人都下去参加“四清”了,我被闲置起来。妻子也到蕲春参加“四清”,家中有三个小孩,因为广州战备,表弟萧铭荪夫妇把一儿、一女都送过来了,因此请了一位许婆婆做家务,我在家中也成一个闲人,洗衣、做饭都不用我管。有一段时间,对于做学问也没有兴趣,因为已经宣布我“不能发文章”,那我写出来又有什么用呢?而且一篇文章引起如此大祸,我连提笔都失去勇气。无聊了,就只有打乒乓球。那时历史系有一个资料员留守,没有下去参加“四清”,她上班的时候经常陪我打球。她似乎对我遇到那么倒霉的事情还有心思打球一事不好理解,有一次忍不住问我:“章老师,你还有心打球啊?我看你还打得蛮高兴,蛮认真的。”
除了打球,偶尔也还有一点别的活动。学校专门留了两个年轻教师“帮助”我改造。他们都是我的学生,有一个还当过我的助教。他们一般都不来找我,更不曾批判我,但为了完成任务,有时也会安排一点活动。记得有一次,他们带我到武汉附近的一个村庄“接受阶级斗争教育”。两个年轻人中有一个是党员,进村之后,他说:“我一进村就闻到了阶级斗争的气息。”但我好像闻不出来。
果然,这个村庄里的“阶级斗争”很热闹。我和两个年轻教师一起,在村子里转了转,了解了一下,发现在这里,本来是很好的干部也被怀疑,硬说人家贪污了多少多少,掘地三尺,屈打成招。我不但没有受到应有的教育,反而产生反感,心想怎么能如此“四清”呢?
有意思的是,虽然被宣布“不能发表文章”,但是,我却在1965年出版了一本小册子,那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学点历史”丛书中的《武昌起义》。李侃很有魄力,说:“这本书是章开沅出事之前签的合同,不能因为章开沅而把我们出版社这本书给报废了。”当然,在出版的时候,还是做了一点小小的处理,把版权页上的出版日期填成了1964年7月。大概这一点起了作用,出版之后,没有人告发。
在我动手撰写《武昌起义》之前,李侃已经给我支了一笔可观的稿费。书出版之后不久,我收到了后续稿费。我虽然不觉得自己那篇文章有什么错,但还是觉得此事给华师带来了麻烦,深感对不起学校。为了表达我的歉疚,我把后续的稿费上交给了学校。对我而言,能够出版此书,就是得了很大的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