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吃饭教学两不误
这次海外访学,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美国度过的,先后工作过的大学有三所:普林斯顿大学(1990年8月到1991年6月)、耶鲁大学(1991年7月到1992年3月)、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1992年3月到1993年6月)。1993年6月,应熊本县和东京辛亥革命史研究会等单位邀请访日,8月从日本赴台,1994年3月重返武汉。
刚到美国的时候,“六四”的影响还在,美国人的反华思潮正盛,以致我原本准备开设的中国史课程几乎完全没有人选。那时恰巧余英时已从耶鲁来到普林斯坦,他与我在金大的两位学长,牟复礼与陈大端对我关照最多。美国有一个“人权委员会”,打“人权”牌,专找共产党麻烦。有一回,该组织的一个成员找到我,要采访我。余英时代我严正拒绝:“章先生从一开始就说了,他访学结束之后,是要回国工作的。”我很感激余英时。如果接受了该组织的采访,被他们一渲染,那问题就闹大了。
我确实看到过夸大其词的报道。比如说,有一个以前在《人民日报》工作的年轻人,逃亡到美国之后,为了表达对王军涛的感念,写了一篇文章,说在华中师范大学,王军涛受到我的重用,办班就像办黄埔军校一样,“一期”“二期”地往下办,为民选储备人才。王军涛在华师办学,那是正常的专业培训,怎么能以黄埔军校相比附?他正在狱中,如此种种渲染,无中生有地拔高,岂不是给他添麻烦?我看了很生气,曾经通过一定渠道提出抗议。
我平生不喜写日记,但出国那段时间,我写了日记。因为到美国之后,发现环境相当复杂,尤其害怕有关媒体信口开河的报道,回国之后无法澄清,写点日记,可为日后查证。
其实,我也曾经是个被开除的学生,与一些年轻逃亡者的接触,还是挺愉快的。比如说柴玲,她在美国就颇低调。我在普林斯顿时,她正在该校求学。和有些逃亡之后四处演讲攻击中共的人不同,她较少出头露面,只是踏踏实实地学习英语,并做升学准备。在普大校园,我有次看到她牵着一条小白狗,忍不住问她:“柴玲,你为什么要养狗?”她说:“我与外界交往较少,养条小狗,可以练习英语。”
又一次,在林蔚家聚会。林太太“口述”我的“历史”,说1985年到孟菲斯大学访问时,校长请当地一位老年女性名流陪同我参观“猫王纪念馆”。这位女士一边开车,一边讲个不停。我笑道:“你开车和我舅母一样。”她狠狠地望我一眼,质问道:“和你舅母一样?”英文女性长辈没有中文那么多称呼的区别,一概称为Aunt,她说这个词时把前面的重音拖得特别长。我已发觉自己失言,连忙解释:“我原意是说你像我舅母年轻时一样活泼。”她大笑说:“你真会随机应变。”
林太太“口述”完毕,大家哄堂大笑。柴玲为了逗趣,对我说:“章老师,请你也‘恭维’我一下吧。”我说:“我其实不会说恭维话,只会说实话。我要说你比小白还要漂亮。”柴玲回应很快:“恐怕我还没有小白那么漂亮吧。”又一次引起哄堂大笑,因为小白确实很可爱,大家都知道我不是骂人。
我在美国,并不回避和柴玲、王丹等人交往。因为他们毕竟还是学生,作为长者,我深感自己有道义给他们以精神上的关切,对于他们勤奋好学,力求充实自己并自食其力,我也充分给予肯定。说老实话,对那些以辱骂中国政府而博取外人欢心的“吃民主饭”的伪义士,我非常鄙视与憎恶。
在美三年,除了参加各种学术会议,还参加了很多课堂讨论与教学。美国大学教育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他们的吃饭与教学两不误。
记得1990年秋到普林斯顿大学不久,社会学系的罗兹曼(GilbertRozman)教授邀请我参加他的讨论课。因为他是《中国的现代化》一书的主编,与我在国内的研究正好对口,加上讨论课的主题又是苏联、东欧现代化面临的问题,对此我也很感兴趣。但上课却是在午餐时间,与国内教学安排大相径庭。
我的生活一向规律如钟表,睡觉吃饭都有定时,特别是午餐如有延误,就会饿得头昏眼花。因此,第一次上课前很犯愁,是吃了再去,还是去了再吃?结果还是按老习惯,先吃一碗面条垫底。
但一进课堂我就懵了,附近餐馆“外卖”刚刚送来热腾腾的炒面、炒饭、锅贴,也许是为了庆祝新学期开始,还有两大盆香喷喷的川味炒菜。学生和个别客座老师早已到了,而且都毫不客气地各取所需吃了起来。中国人向来拘谨,又怕是他们自己出钱预订的午餐,加以已有一碗面垫底,没有头昏眼花之虞,所以我就坐在一边翻阅今天讨论的专题报告。但很快就有相识的学生发现了我,并且送来一碟食物和饮料,他笑着说:“罗兹曼公费请客,不吃白不吃。”
不久,罗兹曼来了,也自取一份午餐,坐在中间的位置(课桌椅摆成圆形),稍为介绍本学期教学计划和今天的报告者,也吃将起来。大家边吃边听报告。然后又边吃边讨论,最后由罗兹曼做简单小结。
美国人吃饭多半是为了填饱肚皮,不会细嚼慢咽,从容品尝,所以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饭教学两不误。不过以后罗兹曼也略有改革,即先吃后讲,层次较为分明。
起初我还困惑不解这笔饭钱如何报销?后来才知道罗兹曼是讲座教授,他有一笔丰厚的讲座经费,上课吃饭属于教学范围,报销饭钱自然是天经地义。
然而吃的丰俭也视各系、所与教授个人的经费状况而异,同样是在普林斯顿,我们历史系,特别是中国近现代史讨论课就很寒碜,无非面包、奶酪外加生菜、饮料而已。偶尔请外校或外国著名学者来讲座,课后餐馆宴请也只限于少数老师作陪。还有更穷的讨论课,即使是在吃饭时间也毫无供应,但允许学生自带食物、饮料进课堂,依然是吃饭教学两不误。
一年后转移到耶鲁,情况与普林斯顿大同小异。倒是最后一年半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UCSD)专职教书,又使我增加若干见识。
1993年春季始业,我与周锡瑞(JosephEsherick)合开一门新课——中国近现代史料学,上课时间是上午10时至12时。下课虽是吃饭时间,倒也好办,“拜拜”之后各人自行解决肚皮问题。但周锡瑞教学特别认真,总想多给学生一点知识。有时讲到12时半还兴犹未尽,振臂高呼:“愿意共进午餐的跟我来。”所谓午餐实际是课堂讨论的继续,边吃边谈,弦歌不绝,有时师生虽争得面红耳赤,倒也不伤和气。不过这可是“没有白吃的午餐”,需要各付自己饭钱。学生只要不与其他课程冲突,倒也很愿如此“共进午餐”,因为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教师食堂,并且得到许多课堂上得不到的学术信息,甚至偶尔还可以获得就业的机遇。
周锡瑞是讲座教授,也有一大笔自己掌握的讲座经费,但不屑于开销这些零零星星的饭钱,他另有必要的开支,其中一项即用于经常性的家庭“派对”(Party)。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每隔两周便要请一位外校或外国学者前来讲演(列入讨论课计划)。时间多半安排在星期五下午,接着便于星期六上午在周锡瑞家举行简易轻松的酒会,实际上是课堂讨论以另一种方式的外延,学生可以借此与外来学者深入交流。食物是千篇一律的BBQ——烤鸡腿,外加生菜、面包、酒水,在美国属于“普罗”(大众化)层次。周锡瑞是“有事先生服其劳”,把烤鸡腿的活全包了,据说是因为手艺好,但据我观察,多半是借此放松一下连续一周的紧张脑力劳动,同时也让学生与外来的及本校的其他老师有更充裕的时间交谈。酒会的女主人当然是师娘,客厅、花园尽可随处活动,人人手执鸡腿一支、酒水一杯,三三两两,或坐或立,自由交谈,于消闲中授业解惑,此亦人生一大乐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