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韩国行
在美三年期间,也曾数度离开美国,到别处参加学术活动。1991年是辛亥革命80周年,这种出行就更频繁一些,先后去过韩国和法国。韩国之行尤其印象深刻,因为那是在中韩正式建交的前一年。
邀请我赴韩的是汉城大学(今为首尔大学)的闵斗基教授。1981年在日本东京参加辛亥革命学术会议的时候,我就和闵斗基认识了,发现他的汉学素养很好。后来,我们在美国、新加坡多次见面,却无缘在中国或韩国互访。令人难忘的是,1986年在新加坡参加纪念孙中山的学术会议之后,东道主组织我们夜游“小印度”(印度人聚居区)时,我们两个畅谈。交谈中,他殷切提出希望到中国进行研究,我表示愿意尽力促进,不过心中并无把握。我们谈兴太浓,东道主为外国学者提供的交通车已经开走也未发觉。夜已深,行人稀少,好不容易才拦到一部出租车回到宾馆。
那晚交谈的时候,我还认为,在中韩建交之前,我们是不可能互访的。没有想到,闵斗基很快就获派来华访问,而且数年之后,在他和其他学者的多方努力下,又获得韩国政府批准,组织中国现代史料学国际研讨会,邀请骆宝善、张宪文和我三位中国学者参加。
我收到正式邀请函之后,立即持函前往纽约韩国总领事馆申请签证。当时中韩两国仍无正式外交关系,但领事馆人员对我这个大陆中国人好奇而又友善,窗口女职员第一次看到中国护照,都挤过来欣赏,并七嘴八舌地问一些她们感兴趣的问题,诸如“浙江在中国的哪里?”“杭州是否像天堂一样美?”
不久,她们带我到领事办公室。领事李荣很年轻,恰好又是汉城大学历史系毕业,因此显得更加礼貌与热情。他没有循例询问我本人的情况,而是希望了解中国史学界的现状。我们用英语交谈了半个小时,临别时他说:“您的签证没有问题,一周后就可以寄给你。”
真没想到,汉城(今首尔)之行的第一关这么轻易就通过了。
6月12日,我从普林斯顿到纽约乘飞机,前往汉城。由于中途转机略有耽误,13日晚7点(汉城时间)才抵达汉城机场,闵斗基与金容德(汉城大学历史系主任)已等候多时。不久,骆宝善、张宪文也到了,于是一同入住汉城大学的湖岩馆。
湖岩馆是三星财团捐献给汉城大学的,环境幽美,内部结构颇似传统民居,但现代设施一应俱全。闵斗基说:“汉城大学爱闹事,三星怕挨批判,所以捐献一座宾馆,借以改善关系。”大财团居然巴结最高学府,我们觉得挺新鲜。
14、15两日为学术研讨,开幕式由韩国汉学界前辈高柄翊做基调演讲,演讲题目是《中国史研究与史料分析》。高柄翊曾留学德国,在美国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执教多年。他是闵斗基的业师,并且与闵斗基一起在汉城大学创建东洋史学科。现任职政府,为韩国放送委员会委员长,主管广播、电视等传播事业。但他毫无官气,保持老儒本色,演讲条分缕析,颇具大家风范。
我的发言被安排在14日下午的最后,介绍大陆辛亥革命史料的整理和出版,并总结其经验教训。辛亥革命史是韩国学术界的热门话题之一,因此,听众提问、评论很热烈。原定4点半结束,却延续到将近6点,可见韩国学界初次接触中国学者时兴味之浓。
中国近现代史史料学研讨会
这次会议,发言用中朝两种文字,翻译朴俊德出生于上海,在中国读完小学之后才回国定居。连续两天,既要中译韩,又要韩译中,而大家的讨论热情又持续不减,把朴先生累坏了。到了最后常弄错角色,对我们说韩语,对韩国学者说汉语,多次引起哄堂大笑。他很有修养,任何时候都显得温文尔雅,为会议顺利进行提供了很大方便。
会议结束后,东道主安排我们参观访问。16日的节目是参观汉城市容和汉城最大的百货公司“乐天购物中心”(LotteShoppier)。乐天购物中心类似北京东安市场,由众多专卖店组成,但建筑高大华丽,具有民族风格,布局设施接近美国大型商厦,且设有游乐园。
中午在江岸进餐,俯视汉江景色,大桥飞架,颇似武汉风光。汉城已是人口超过1000万的大城市,但并不显得如同中国的上海、广州等大都会一般拥挤。城市建设很有章法,注意保持传统与现代的协调。老式屋顶(与中国旧式房屋类似)保存很多,与丛山翠林相映,显得很有历史文化情趣。
17日参观民俗村。位于群山之中,风景幽美,布置颇具匠心。有韩国各地农村模型,房屋道路均如原状,且有表演者模仿土著民活动其间,富有生活情趣。
中午在民俗村乡间小店进餐,长桌条凳,简朴无华。每人吃人参蒸子鸡一份,另配小菜数碟,清爽可口。结账每人52000韩元,只合7美元多一点,堪称物美价廉。
饭后观赏民间舞蹈表演,与中国朝鲜族乡间庆丰收舞蹈相同,以头舞长缨为特色。绳技表演也很精彩,表演者在绳上飞腾跳跃,舒展自如。地上座有一人击鼓,以节奏配合动作,与绳上人时有问答,不时引起观众鼓掌欢笑。
晚间,高柄翊在朝鲜宫宴请。这是韩国接待国宾之处,建筑宏伟,林木幽深,小径曲折。进入一单间后,大家席地而坐。主人以朝鲜皇室菜肴款待,女服务员着宫装,亭亭玉立,具有浓厚的东方古典文化氛围。
18日上午参观奎章阁和大学图书馆。奎章阁本是朝鲜李氏朝廷的王室图书馆,为国王与近臣论学之所,旧址已经废弃。汉城大学校园内新建的奎章阁启用才一年多,许多书籍文献尚未解捆上架。
骆宝善和张宪文19日回中国,而我返美的飞机则在20日,因此,送走他们之后,我由闵斗基的一位博士生作陪,继续参观韩国独立纪念馆。纪念馆离市区有点远,开车需要两个小时才到。纪念馆建在高山上,造型奇特,气势雄伟。内设很多分馆,陈列内容很丰富。由于时间有限,我们只匆匆参观了最重要的三·一纪念馆。
晚间一人无事,独自到附近闲逛。信步前行,发现一家烤狗肉店,喜出望外。早就听说韩国人爱吃狗肉,湖岩馆山下有专供食用的养狗场,日夜吠声不断。但来汉城之后,东道主从未请我们吃一次狗肉,不知是不是和中国一样,有“狗肉上不得正席”之说?我很庆幸在离开之前找到了一家可以吃到烤狗肉的餐馆,于是走了进去。顾客盈门,烟雾缭绕,香气扑鼻。
令人尴尬的是,我不会说韩语、日语,女老板又不会说汉语、英语,因此沟通很困难。我和她比画了半天,她还是不能明白我想吃狗肉的急切心情,相视无言,哑然失笑。幸好门外有一只作为广告的狗模特,我急忙指了一下那只狗,然后比画进食的动作。老板恍然大悟,马上命令女服务员送来炭炉、调料、小菜,并亲自跪在一旁为我烧烤,盛情可感。
20日,金容德来,亲自驾车送我到机场。出乎意料的是,航空公司临时要我办理美国再入境签证。金先生与工作人员反复说明,也无效果,只有怅然而归。第二天,金先生陪我到美国驻韩使馆申请再入境签证,很快就办好了,然后参观了一下延世大学,这是韩国最好的教会大学之一。
那天晚上,闵斗基怕我一人寂寞,派了一个博士生陪我到附近的黑龙江饭馆吃中国菜。但有名无实,味道一点也不地道,比烤狗肉差多了。晚饭后,我们到一茶楼,饮中国茶,品古典乐。茶楼布置典雅,夜间顾客不多,正好清净叙谈。这位博士生姓金,曾经是学生领袖,“光州事件”后坐牢多年。出狱后师从闵斗基,攻读中国近代思想史。人很聪明,中文也很好,两个月就把李泽厚的《中国思想史论》翻译成了韩文。
22日一早,金容德先生来,再次驱车送我去机场。拿登机牌的时候又别生枝节,说是根据韩国政府的规定,包括大陆中国人在内的若干外国人出境时,须将护照、签证暂时交航空公司职员代为保管。金先生又反复争执无效,只有向我道歉。韩国一向视中国为敌国,虽然那时外交政策已有转变迹象,但相关措施仍然“按老政策办”。
为我携带护照的是韩国航空公司的一位女职员,金容德离去后,由她照料一切。她英语流利,温文尔雅,说话也很有风趣。因为要修理机翼,起飞晚了四个小时。她把我安排在宽大的头等舱候机室,又送来午饭、茶水,照顾得很周到。但我总有点怀疑她是安全人员,因为她与我简直是形影不离。因此我故意开玩笑:“很高兴在贵国得到一位出色女秘书。”她并不生气,老练而又得体地说道:“与你同行是我的莫大荣幸。”
到东京以后,我的“女秘书”终于离去了,我取回护照、签证,登机继续旅行。在肯尼迪机场过关时,移民局职员说:“普林斯顿大学早已为你办了延期手续,你根本不用在汉城又办一次再入境签证。”
我只有苦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