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共和国里的域外游记是流动的思想景观,物象变换的速度虽不会快于马的奔跑,仍在欧洲人的心里激起对远方的兴致。但开拓者难掩占有的欲求,沙尔勒瓦踏上北美土地时,长久以来沉浸在天国与地狱中的人突然发现了广阔的新世界,呼吸顿时轻快,继之而来的是征服的快感:“一大片比法国还要广阔的土地为法国占有了。”[53]殖民主义是启蒙时代不光彩的思想倾向,与普世道德相悖,多数欧洲学者至今在回避。
四、科学
17—18世纪的科学培育了世俗精神。首先是平等,科学研究者是平等的,面对古代诗艺,他们不再自卑,对于世俗生活中的事理,人人可以质疑,敢于挑战经院哲学的权威及其专断风格,“这是对精神高贵者的重重一击”[54]。其次是自我批判精神,“人的理解力会从特殊的东西冒失地飞向普遍性的原理,这是不妥的,要在理解力的翅膀上系以重物,以免它跳跃和飞翔”[55]。最后是珍视人的世俗身份,独立思考,不盲从。吉尔伯特(W。Gilbert)在《磁石论》(DeMage)中,要求“自由推理,自由发表学说”;培根维护现代人的自信,尤其是面对古人的名望和鸿篇巨制时,“这类作品数量多,但若去除寓言、古代事例、松散的论证、语言学研究和只适于闲谈而无益于学问进展的材料,就所剩无几”[56]。
英格兰科学界在现代经验主义的指导下成就斐然,法国的科学精神也在形成,对于自然的观察丰富了各类科学的研究素材,物理、化学、医学、机械、水力的新发现时时刊登在报刊上。1679年,皮卡尔(Picard)神父主编报纸《时代知识》,后更名为《天体运动知识》,1685年由勒菲弗尔(Lefebvre)负责,1702年由利奥塔(Lieutaud)负责,1730年由高丹(Godin)负责,1735年改由马拉第(Maraldi)负责,代际相承,坚持到1759年,前后84期。其中一例是借助月球运动研究地球经度,观察者记录每天的数据,包括春分时节太阳的运动、半日弧、时角。[57]与专业研究相应的是科学普及潮流,罗莱(Jea)从布维中学(CollègedeBeauvais)毕业后来到巴黎,建了一个物理实验室,因其灵巧的手艺受到克莱蒙(t)伯爵赏识。1728年,罗莱进入克莱蒙主持的艺术协会(SociétédesArts),那是一群力求融合文学、科学和机械技术的热心者,他由此进入巴黎学术界,不久受雇于植物学家莱奥姆,负责看管他的实验室。1734年,罗莱与其合作者杜菲(Dufay)赴英国学习电学知识,在伦敦结识科学家德萨古里(J。T。Desaguliers),自1713年,德萨古里坚持为公众演示电学实验,他的科学热情鼓舞了罗莱。1735年回法国后,罗莱在巴黎开设物理公开课,1736年授课地点转移到马扎然中学(CollègedeMazarin)附近洛克马里(Locmaria)侯爵的家里。到1738年,演示仪器有345件,很多人慕名而来,听众里有小孩、老人,有女士、贵族,包括旁第维(Penthièvre)公爵和夏尔特(Chartres)公爵。[58]普雷乌斯特主编的《赞成与反对报》(LePourettre)一直跟踪罗莱的公开课:“他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其中的因果关系是全新的……一位女士从课程里发现了强有力的理性,能指导她的言行。”[59]
法国学者的兴致无所不在,一度有掌握人类全部知识的雄心。《化学年鉴》报道与化学相关的各类技艺和所有发现,包括冶金学、染色、制药工艺。1749年8月,《数学与物理学普世辞典》出版,达朗贝尔和狄德罗着手编纂《百科全书》,“发现知识的普遍原则,借此推演出所有定量”[60]。1789年前,科学革命的观念在法国普及,现代意义的科学公共领域已然形成,社会动乱时,它会滑向道德语境,科学要承担净化风俗的责任。
五、商业
18世纪的商业实践,尤其是海外贸易要有冒险精神,还需要无止境的技术创新、完善的航海设备和专业人才。而它给人带来的是开放视野,挑战既存的世界观,由此是变革的力量,要除去有碍于流通的陈规陋习,商业与权力的关系变得比国王与权力的关系更近。德莱顿(J。Dryden)在《奇迹之年》中歌颂富庶的航海图景:“帆船驶向富庶的商贸之地,遥远的地方结成联盟,寰宇之内变为一座城池,一人获益,全体获益,吾辈就此向天涯海角出发。”[61]四处游**的现代经济人出现后,符合商业运作的规范随之而来。风雨路上,教会法规形同虚设,艰难开拓,陌路相逢,只有诚心诚意才能买卖。1769年,罗伯逊(W。Robertson)在《欧洲社会的进步》(AViewressofSoEurope)中说,商业带来的是“井然的秩序、公平的法律和健全的人性”[62]。
英国和荷兰的商人、投资者、银行家淡化政治或宗教信念的差异,一心经营世界贸易,“在阿姆斯特丹和伦敦的交易所里,拜火教徒、巴尼安派信徒(婆罗门教派)、希腊天主教徒、罗马天主教徒、贵格会教徒往来交易,不会动刀子”。商业改良风俗,塑造现代精神,法国诗人让-巴蒂斯特·卢梭(Jean-BaptisteRousseau,1671—1741)在荷兰旅行时记录了新的时代风貌:
帆船驶到阿姆斯特丹市中心卸货,周围是豪华建筑,证券所、银行、印度公司的旅馆,运河边是阔气的房子,井然有序,气氛富足,没有乞丐,没有穷人,有的是踏踏实实的商人和容光焕发的资产者。这是外国人眼中的阿姆斯特丹,他们以为荷兰是优美胜地,纯真而自由,富足却质朴,有威严无奴役,有财富无**,有高贵与责任却不傲慢。[63]
相对而言,法国商业滞后,捐税重,谷物交易不繁荣,眼见邻国商业进步与自由精神相辅相助,法国人呼吁革故鼎新,雷纳尔(Raynal)倡导商业自由,“因为成功的商业是宽容的女儿,写商业历史就是写人类的政治史和哲学史”[64]。1726—1728年,伏尔泰在英避难时,观察到商业不会败坏风俗,却能改良风俗,英国人富裕自由,自由能扩展商业,国家威望随之壮大:
贵族知道国王几点起床,几点睡觉,摆出庄严的神色,在大臣候见室里却表演着奴颜屈膝。商人能让国家富裕,他在办公室对苏特拉和开罗发号施令,对世界的幸福有所贡献。[65]
法国西部各省,包括吉伦特、布列塔尼、卢瓦尔等,以及南部临近地中海的地区长期以来经营海外贸易,比其他地区有更多的商业自由。那里的学者呼吁更自由的制度,相关书籍、报刊和征文比赛接连出现,涉及商业历史与理论、商业辞典的编纂。1757年1月,临近大西洋的卢瓦尔省的维尔纳乌圣母院(Notre-DamedeVilleneuve)的神父致信古尔内(Gournay)领导的商业委员会(erce):“我们有幸向诸位先生呈交蒙托顿先生的《农业、商业和工艺备忘录》(MémoiredeM。Montaudriculture,lesArts&leerce),蒙托顿提议建立一个协会,促进这些产业的进步,古尔内认可这个计划,我们与他想的一样,没有什么机构比它更有益于外省的发展。”[66]1764年1月14日,吉伦特省的巴卡兰(IsaacdeBa)向波尔多科学院提交备忘录《关于民族之间商业自由的矛盾》。1765年9月,《农业、商业和金融报》发表变革谷物交易的文章《一个公民关于允许外国人参与法国谷物出口运费竞争的思考》。[67]
有改革的声音,就有守旧的力量。商业、奢华与风俗的关系一度是文学共和国的辩论主题,“1750—1760年的争论尤其激烈”[68]。一派赞成商业,在未有商业与奢华之前,“土地只是战场,少数人适当奢华,会让数以百万计的民众生活有保障,否则他们会因担心乞讨度日而萎靡不振”。另一派以为商业能激发新的乐趣和需求,“虽然能确立现代财富观念和法律体系,但其中的风险会威胁国家的稳固”。[69]英国思想界在争论中形成共识,即奢华有助于社会进步,而法国思想界在革命前没有为商业找到世俗道德的通行证。1791年,第耶里(Thiery)解释卢梭批判商业的原因,因为他注意到“一切在腐化堕落,根源是商业之恶”[70]。
18世纪初,苏格兰人约翰·劳(JohnLaw,1671—1729)在法国主导的经济改革彻底失败,投机狂热尽现,此事影响了法国人对于商业活动的理解。约翰·劳是现代早期的金融冒险家,曾出版《论货币与贸易》,1720年法语版发行。[71]他希望以贸易增加财富的想法不错,但以纸币流通量作为衡量国家财富的观点却有害无益。路易十四晚期,由于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损耗,宫廷财政亏空,因奥尔良公爵推荐,劳担任财政大臣,打破土地垄断,废止道路运河通行费,振兴海外贸易,组建法国第一家银行。之后成立密西西比公司,主导北美殖民地的开发,以发行纸币的方式帮助王室缓解财政危机。密西西比公司股价持续上涨,认购者多,约翰·劳规定购买者要先买法国国债,以国债购股票,后来又规定以旧股购买新股,发行依然顺利。1718年,他觉得股价上涨不可持续,就超量发行货币,物价失控。1720年密西西比公司垮台,银行出现挤兑风波,7月17日,12人或15人死于拥挤,遗体又被众人踩踏,约翰·劳被人谴责挖空了法国,将财富输向国外。[72]他仓皇逃往比利时,很多人为此负债累累,或进监狱,或进济贫院。[73]约翰·劳在法国报刊里被人讽刺,商业改革,尤其是金融制度建设受抵制,直到1800年拿破仑组建法兰西银行,法国现代经济体系才见雏形。
对于教会,土地收益足以维持权力体系,而世界贸易,尤其是对异域风俗的感知威胁到权威者的说教,它惯以商业缺陷予以否定。实际上,那是戴面具的道德家的短视。金融冒险的苦果,旧制度特权阶层的保守,以及暴力革命延缓了法国的商业变革。
六、农业
农业问题在启蒙思想中发出的是低沉的声音,它不像科学、商业那样与自由、平等、独立等现代观念密切相关,农业的思想意义在于它与美德、质朴风俗的天然关系。在拉丁语里,关于农耕的词语有高贵之意,人们称赞人时会说他是“好农民”“好庄稼人”。古罗马的老加图(Cato)说农业耕作孕育勇敢与坚强,农耕生活稳定,不被人忌恨,最无不满之念,他的沉静与肃穆源于农耕生活的滋养:
翻耕橄榄园,耕得最勤的人会将最纤细的根挑出来,如果耕得不好,树根露出来,长得粗大,橄榄树的力量会损耗在根部。
为使牛健壮,让厌食的牛爱吃,要在饲料上撒橄榄油渣,先少撒,待牛习惯后,再加多,有时可将油渣与水对半搅和喂牛,每隔四五天喂一次,牛的身体更好,不易得病。[74]
亚当·斯密在《国富论》里赞扬乡村风景的美丽和生活的愉快,他对于农业有老加图、贺拉斯和维吉尔的古典情结,“耕作这个原始职业为人爱悦,一个农民从劳作中获得生活物资,是真正的主人,独立于世界”,“农业要受特别对待,社会资本首先投入农业,然后是制造业、对外贸易,这是事物的自然顺序”。而法国人对于农业不只有超然的情感,还有变革的愿望。农业关乎各阶层的生计,“教会的十一税、贵族领地的繁荣与十一税、第三等级和食利者的财富”。但旧制度晚期农业问题多,农民欠缺良好的耕作规则,作物产量低,收成不稳,谷贱伤民,课税重,遇到荒年流民遍野,格勒诺布尔地区多次发生动乱(1725年、1737年、1739年、1752年、1764年、1765年、1766年、1767年、1768年),布列塔尼的问题同样多,“最不关心农业的人也注意到农业的萧条”[75]。乡村景致不再淳朴迷人,到处是孤立无援的人,每逢危机就涌入城市,城市无力容纳,一批流浪者出现了。在启蒙文学中,他们是有理想的远游者,可现实中与之相关的是饥饿、暴乱与死亡。1689年拉布吕耶尔经过乡间时已察觉到危机,“以农业为生的人不再有尊严,一群田地里的野兽,毫无血色,快被太阳烤干,他们有清晰的嗓音,直起身子露出脸,却是人”。既然农业不是稳妥的生计,大量农田就被抛荒,布列塔尼有三分之二的土地无人耕种,传统乡绅和新晋者相互轻视,委身其下的农民心里也有怨气。[76]18世纪,法国农业落后于英国,法国人对于各地的土壤种类、气候特点、作物分布及其播种期、收获期等问题没有统一的认识,几个世纪以来国家政策不知如何鼓励农业。关于改良农业的作品,包括杜哈麦尔(Duhamel)的《土地耕种》(Culturedesterres)、拉萨尔(LaSalle)的《人工牧场》(Prairiesartificielles)、帕图罗(Patullo)的《论土壤的改良》(Essaisurl’Amélioratioerres)等,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读过,更没有农民读,为此,有人呼吁在各省主要城市设立农业学校(Ecoled’Agriculture)一类的机构,系统地传授耕作的技艺,改善农业状况。[77]
对农业问题的忽视是旧制度的隐患,在田间耕作的人不受旧制度眷顾,为此努力的哲学家也不受眷顾。鉴于此,重农学派的前期人物布瓦吉贝尔(Boisguillebert)思考变革的良策,他首先从道德意义上为之辩护,“农业是荣耀的职业”,又在实践意义上提出改善的方法,“减轻税负、提高谷价、允许谷物自由贸易”[78]。系统阐述重农理念的是魁奈,他的《谷物论》提及农业、工业和商业的原则:
第一条:工业劳动不会增加财富。
第六条:有大规模农作物贸易的国家能维持该国的手工业贸易。
第十四条:相互贸易时,出卖最必需和最有用商品的国家,比出卖奢侈品的国家更有优势。[79]
18世纪中期,魁奈担任宫廷医生,在凡尔赛宫组织沙龙,时常论及农业,吸引了各阶层的人士,包括:米拉波,旧制度晚期的没落贵族;莫尔莱(A),百科全书派的中坚力量,1785年入选法兰西学院,负责编纂法语辞典;还有1774—1776年担任海军大臣和财政总监的杜尔格,他有意融通农业理论与耕作实践。1761年12月,杜尔格完成《下诺曼底地区小麦种植备忘录》,介绍小麦种类和特点,提供改良农业的具体知识。[80]重农学派与旧制度、文学共和国的特殊关系使之能在自由批判与保守观念间盘桓,不至于受压制,也不会受无端冷落。
1761年3月1日,法国皇家农业协会(SociétéRoyaled’Agriculture)成立,贵族成员占35%,教士18%,第三等级36%,另有10%难以考订身份的人,他们与资产阶级的相似处更多。[81]该协会创办《资料汇编》,传播关于农业经济的知识,1785年更名为《农业、乡村与家庭经济备忘录》,在法国三十二个地区指定通讯员,他们的理念借助学术会议、报刊杂志对外发表,农民通过集体订阅的杂志对其有所了解。[82]外省农业社团相继建立,其中之一是奥尔良皇家农业协会(SociétéRoyaled’Agricultured’Orléans),“擅长研究经济科学的普遍原则”[83]。18世纪后期,这些协会主导耕地与村庄实地测量,这是对国家地理面貌的认知。卢梭素来重视农业,尤其是在道德意义上,农业离朴素的美德要近一些:“所有技艺里最值得尊敬的是农业,炼铁第二,木工第三。农业是历史最悠久的职业,讲究诚实,最有益于人,是人类所从事的最高尚的职业。”[84]
七、教育改革
经院教育是为培养神职人员,在工业化时代早期,这类教育不实用,又压抑人性,因其一贯宣扬人有原罪的观念,要靠全心全意服从上帝才能得救。孔多塞回忆童年经历时,批判教育枯燥无味,偏离现实,“整整六年学习拉丁文,仅能了解一点地理和历史知识,以及演讲和写作的技巧”[85]。这是一个人的抱怨,又是一代人的不满,老式教育延缓了健全人格的成长,他在中学毕业时仍有哺乳期的天真眼神,不知如何应对艰难的生活。18世纪初,耶稣会对教育有所变通,注重法语教学,为学生提供新式科学仪器,但仍过于重视古典知识。特拉松神父(Terrasson,1670—1750)曾任法国皇家中学的拉丁语和希腊语教师,不满于荷马的不良影响与亚里士多德的粗浅理论。
让受教育的人思想健全,若有可能,再将之培育为世界性的人,在一切方面完善的人。
不是在某一领域异常博学,而是让人了解不同种类的知识。
注重美德教育,在潜移默化中传授美德。
实行统一制度,设立公立学校,制定统一的学习标准。
除启发心智,要以教育振兴民族。[87]
倡导改革的有两派,一派以孔多塞、狄德罗和卡拉德尔(Caradeul)为代表,发展实用教育、公共教育或国民教育,培养公民意识,注重国家的现实需求。孔多塞希望传播数学、自然史和化学知识,推进伦理学和社会科学研究,根据商业的规则改良教育。[88]1763年3月24日,沙罗代(LaChalotais)向雷恩议会提交报告,认为“教育为国家所有,为国家所办,为国家服务,以实用性为目的,独立于教会,教师应为世俗人士,最好是普通信徒”,所谓国民教育,首要目标是让人最大限度地施展才华,在交往中确立平等的关系,最终实现法律意义的平等。[89]根据狄德罗的规划,在初等教育阶段,传授美德和爱国主义,要适合孩子的心智,在高等教育阶段,大学无所区别地向所有孩子开放,教师要掌握所有科学的基础知识,“之所以无所区别,是因为天才与美德,更容易出自茅草屋,而非宫殿”[90]。1770年,科耶(Coyer)的《公共教育规划》(Pland’édupublique)支持公共教育;1785年,戈斯兰(Gosselin)主张“教育要合乎各行业的需求,又有地域特色”[91]。
另一派看重自然教育,以卢梭和爱尔维修为代表。此类教育关注孩子的心智和身体,饮食适中,辅以体育锻炼,培育健全的人格,“自然是理想的导师,与之接触能感悟它的美德与真理”[92]。终因其过于理想,对社会的理解不符实际,这一派的教育理念无从推广。在现实中,孩子的成长,除受惠于学校课程和教师的理念,还有家庭环境与生活见闻,要依靠普遍的风俗,包括好制度、好老师、好父母,各种因素之间要有良好的融通,才能养育好孩子。一个社会的教育出了问题,有人自然而然地想到变革教育,但变革范围若限于学校,那可能是个伪命题。
法国革命前,尽管讨论热烈,有人甚至想以教育改革取代政治改革,但在僵化的制度下实践不容易。长久争论,歧义横生,实践的可能性更小。面向普通人的教育有所改观,却不成体系,“正面作用不及负面影响”,时兴的私人教育只能满足少数富裕家庭的需求,公共教育对于国家最迫切,却发展缓慢。[93]最大限度的教育改革开始于革命时代,1794年,担任公共教育委员会(itédel’Instrupublique)委员的拉卡纳尔(J。Lakanal)向国民公会提交报告,希望建立高等师范教育体系,10月30日国民公会通过法令:“在巴黎设立师范学院,所有共和团体以及受过实用科学教育的公民,希望它在各行各业有经验的教师的指导下传授教育艺术。”[94]1794年9月28日,在兰布拉迪(J。-E。Lamblardie)、芒日(G。Monge)和卡诺(L。ot)的努力下,公共工程学校(Etraledestravauxpublics)成立,一年后更名为巴黎综合理工学院,为新生共和国培育工程师。该校的教育理念受惠于1748年在麦兹里(Mézières)设立的皇家人才学校(EcoleroyaleduGénie),课程包括绘图、数学、静力学、流体学、切割技术、用测高仪和指南针调查城市建筑等。就读于巴黎公共工程学校的学生首先学习数学,培养分析能力,根据图像学和几何学描述物体(石头断面特点、劈木头的技巧、简单机械与复杂机械的原理),熟悉建筑学(运河和桥梁建设、煤矿工程、楼宇施工、加固与装饰),掌握切割术、绘画技艺,之后学习物理学,包括物质(固体、**、气体)属性,第一年侧重理论学习,第二年专注于实践。[95]
法国革命前的百余年,报刊前言里出现最多的是“公众”(public),他们不写作,却能评判是非,他们的注视无处不在,与作者有同等地位。作者有创造的愿望,公众掌握评判的标准。达朗贝尔在《百科全书前言》中说:“我以狄德罗的名义将这篇前言再次呈现给公众……为阐述这项事业的性质,我们向公众说了很多,包括编写成功有哪些益处,每一部分如何分工,主编有何职责。”[96]《农业、商业、金融报》在创刊前言中让公众自由评判:“若对一篇文章不满意,之后的就别读了,若满意再读下去。”[97]《文学选编》尽力回复读者的来信,重视他们的感受:“对于赞扬,我们受益,对于批评,我们感谢,从不怀疑他们的好意。”[98]在文字世界里,本该属于“国王”的地方,“公众”取而代之,并有主权者的力量,不理会神学和世俗权威。[99]公众阅读是现代出版史的一个主题,但出版史的相关分析还不够深入,因为阅读是一个有政治意义的问题,阅读习惯普及到哪里,哪里就更有可能进入政治空间。
普遍的阅读习惯在现代社会是代议制的基础。个体政治常识的培育除了靠公开辩论,还需要广泛的阅读,而政治常识走向政治共识同样靠阅读习惯,所以喜欢阅读是良好的政治品质。读者若觉得这样说有问题,不妨去看一看伟大政治家的阅读经历,他们的性情决定读什么书,他们在读书时最大限度地完善自由独立的品格,这种完善是在私人空间,不受外界干扰,他的判断力更深刻。而对于普通人,那首先是自我教育,并有从私人生活走入公共空间的可能。所以,有远见的政治家会尽力保护民众的阅读习惯,因其知道在眼睛与文字之间有一个理性世界和情感世界,这个私人空间能抵御那些转瞬即逝、却有破坏力的流言。但维持民族阅读空间的难度很大,它需要开放的政治意识,不让人与生存境遇脱节,现实感与历史感有良好的平衡,同时有批判的精神,拒绝模仿,不受制于权威。中世纪的教会一直压制民众的阅读习惯,教士受制于圣经文本,不知疲倦地考据、解释、辩护;科学界受制于亚里士多德的知识体系,人的创造力萎缩,在现代历史上留下一个“黑暗的时代”“蒙昧的时代”。18世纪,法国人的阅读习惯在改变,泛泛而读取代了精读,但旧制度一直在干扰民众的阅读方向,并希望不受文学共和国话语体系的挑战,实际上这是法国现代政治的灾难。在受到监视的舆论里,公众的阅读能力得不到引导与培育,在公共事务里就不一定是明智的裁判,少数识字的人会从报刊文章中寻找信息,但多数人单凭无根据的传言参与讨论,为此,公众被分成了两类,一类只关心无聊的争吵,没有公正心,“不能阅读的公众的判断力不如阅读公众那样准确”[100]。
以下是18世纪“公众”(public)的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