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文学共和国的主题
一、自然
“自然”(Nature)是文学共和国里含义最广的词,指四季轮替的自然界,或事物本初状态;有科学意义,有道德和审美意义。既是科学论文和游记文学的主题,也是绘画的技法。在宗教意义上,“自然”像上帝那样宽慰人心,却对信徒的灵魂没有强制力,他们自己决定信还是不信。
科学意义的“自然”是植物学。17世纪,植物学寄托着现代科学最初的热情,它不与教权直接冲突,植物学知识谱系日渐完善。1635年,博斯(G。deLaBrosse)建成皇家药用植物园(Jardiesmédiales),是当时法国植物学的研究基地。1663—1666年的欧洲大陆之行奠定了英国人约翰·雷(J。Ray)的倾向,“研究植物让身心愉悦,思考眼睛之所见,欣赏植物的美和自然造化之功”,1686年他完成《植物学史》(Historiaplantarumgeneralis),被誉为现代植物学之父。1728年,朱西(A。deJussieu)关注蘑菇和苔藓分类,1753年,瑞典植物学家林奈在亚里士多德的基础上完善二界分类系统(植物和动物)。
创造新知识的愿望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1737年,博奈(et)跟随里乌(Rive)学习植物学,8月21日,博奈在老师家里看到莱奥姆的《昆虫史备忘录》(Mémoirespourserviràl’histoiredesisparM。deRéaumur),三年前出版,此时已是受人瞩目的作品。博奈翻了几页,兴奋又震惊,里乌却认为这本书不适合他的年纪:
——你拿这本书干什么?去读《自然景观》(LeSpectacledelaNature)。
——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已烂熟于心。
——不管怎样,莱奥姆的《备忘录》对于你们太专业了,而且我是借自公共图书馆。
下课后,博奈去公共图书馆找到了这本书,管理员允许他读几个星期。博奈觉得这本书足以将自己造化为一个小自然学家,于是白天读,黑夜读,全神贯注,大量摘录,之前他“不曾想到有一天能读到这样的书,会亲手拿着一个伟大植物学家的作品”[19]。博奈最终成长为日内瓦有名的昆虫学家,1753年入选瑞典皇家科学院外籍院士,1769年当选丹麦皇家科学与文学院外籍院士。忆及翻阅《昆虫史备忘录》的时刻,他以之为“不同寻常的一天”[20]。
自然借助语言和符号进入人的意识,它是为人观看、解剖、收藏和研究的对象,服从于现代因果关系,但它不是独立的知识体系,要服从人的观念,离开这些观念,它的身份会模糊。自然受人的支配,这是现代人与自然关系的弱点。自然界是否有独立的话语与思考体系,深秋河边的芦苇会不会有思想往来?那些被风吹断的会不会对风不满,它的结构会更加坚固?自然时间有别于人的时间,那是缓慢的,比宇宙时间快,却慢于人的时间,是不是因为时间观念的不同,人才悟不透自然的意识?源于缓慢时间观念的知识体系会不会更深奥?自然意识在现代观念中即使在今天也没有独立。
抽象意义上,“自然”是现代理性风格的基础,有力量否定陈旧的知识体系,即那些忽视经验、幻想来世的经院哲学。之后,现代风格从理念转向实践,以真实为依据,融通理性规则与自然物象,注重归纳概括,不再依靠演绎法。卡西尔受康德理性主义的影响,以“自然”为新知识的来源:
所有知识,无论与哪一学科有关,只要源于人的理性,并且不依赖其他确定性的基础,就是“自然的”。与其说“自然”是一堆客观对象,不如说它是知识的“视野”,一种透彻理解现实的“视野”。在“自然之光”(lumennaturale)里,若要证明和理解(某些事物),需要的只是知识的自然官能。[21]
道德意义的“自然”强调与自然相关的品质,纯粹、直白。自17世纪,民众阅读远方游记时发现原始人接近自然,却有美德,启蒙思想家据此推测,与自然相近也与美德相近。荒野中的旅行犹如宗教朝圣,能净化灵魂。法国新教牧师格柏兰(Cébelin,1719—1784)在森林里生活了三个月,他觉得离自然更近了:“自然,我在阵阵难以遏止的情感中呼喊,你要为我做些什么?”之后,他来到巴黎,惊诧于文明的弊端,发誓要传播他从自然中获得的纯洁质朴。[22]
审美意义的“自然”伴随18世纪的商业化与城市化出现。首先指自然风物,包括乡村景象、田野生灵、城市植物园。其次是从自然风物中获得的愉悦感,这种感受影响了风俗画的创作,狄德罗在评论中世纪的画作《晚钟》时,关注画家描绘景色的技法,以及自然对于人的意义:“橡树林荫下,近旁有地下水轻声流动,大地上盖满赐给劳动流汗者的财富……多瓦尔沉醉于自然景物,他挺起胸,用力呼吸,专心致志地包揽一切……他被景色迷住了。”[23]
宗教意义的“自然”涉及18世纪的自然神论或自然宗教。现代早期的科学成就,如三棱镜、望远镜、显微镜等,让人觉得自然中有神秘的力量,而另一方面自然愿意倾听生活于苦难中的人的诉说,给予道德指引,是现代人的情感寄托。有人就此以为自然有上帝那样的力量:“自然为了说明在它引导下不会有野蛮,往往在教育与艺术不发达的民族所孕育的作品能与(其他地区的)艺术杰作相媲美。”[24]法国植物分类学家布封(Bouffon)不再将“自然”当作客观的存在,而是一种精神。1766年,英国人雷玛鲁(Reimarus)看到了自然宗教的意义:
自然宗教中关于真理的知识借由理性获得,仍然维护上帝的第一存在,并觉得这一存在是必要的、自明的、永久的,他是世界的创造者、保护人、统治家,将人类引向更完善、更长久的幸福。[25]
与传统宗教相比,自然宗教泛化偶像崇拜,将自然中美好神秘的事物赋予信仰的内涵,这些物象又非遥不可及,借助科学实践就能识其本质,所以,当时有人敢说:“我抬眼仰望大自然,从那里得到我的支援。”人摆脱了教会规章,无论信仰什么,自然都会接纳:
背叛(自然)的孩子,重新回归自然,她会安慰你,驱除压迫你的恐惧,驱除折磨你的不安,驱除改宗后的忐忑心情,驱除让你与周围的人分离的仇恨。[26]
二、理性
在文学共和国里,理性有时指正确清晰的原理,有时指推理方法,有时指人的心智,以区别于动物,“哲学家一致认为人不同于动物是因为他有理性”[27]。理性的首要目的是驱除权力偶像对人的控制,也就是那些关于圣礼、灾祸、神话与奇迹的谣传,人对世俗生活的不安与对天国的想象源于这些离奇的事。其次是帮助人发现世俗生活中的确定性,对于模糊的论述,以实证或严密的逻辑去检验,对于惯常的说教,借助于批判精神发现真相。最后是建构现代人的身份,人在有现代理性之前要有观念和欲望,要有观念和欲望,必须有敏锐的感受力,要有感受力,健全的身体和精神是不可缺少的,在此基础上,自我认知能力渐趋完备,现代人的主体解释学有存在的可能。1765年,魁奈在《论构成社会的人的自然权利》中从这一意义上看待理性:
它是人的官能,据此获得必需的知识,又借助这些知识去获得个体意义的善和道德意义的善,这对于人的存在本性不可缺少,理性对于人的心灵犹如眼睛对于人的身体一样重要。[28]
法国革命前,理性主导的话语体系已经完备,而且出现了与各学科相关的风格,涉及科学研究、文艺批评、政治实践等。这套话语的风格最终是由人控制的,由此而来的是现代人的主体解释学。一个物象进入文字世界,就得允许这套解释学赋予它意义。在形式上,现代解释学与经院哲学和古典主义风格没有区别,但它们在本质上有所不同。现代解释学的责任首先是说明世界末日是心智蒙昧时代的荒诞剧,它永远不会到来,上帝的隐去对于现代人没有什么损失,却是福音。其次是让人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自己与世界的关系。最后让他们掌握自己的命运,敢于思考生命的意义,敢于质疑神权和世俗权力的起源与合法性。
在理性的成长史上,数学是任职最长久的导师。数学知识及其推理方法不与教会理论冲突,相反,它的严密性素来被神学家视为是上帝伟大事业的论据,“一个人既是忠诚的天主教徒,又是优秀的数学家”[29]。1665—1672年法国官方刊物《学者报》的文章里半数引介新书,其中88%是数学类。[30]快速进步的天文学让理性的地位更坚固,太阳中心说驱逐了地球中心说,教会世界观解体,取而代之的是现代意义的天体运行规律。1726年,伏尔泰羞辱罗昂(G。-A。deRohan-Chabot)伯爵,被关入巴士底狱,出来后流亡英国。两年后归来,他已是科学理性的使者。1734年与夏特莱(EmilieduChatelet)夫人定居希莱(Cirey)城堡,传播牛顿的理论体系。
最后,理性进入实践领域,法国百科全书派的风格源自英国经验主义,他们不只关注形而上学,又在农田、战场、山间、林地、手工作坊与建筑工地上寻找知识的本源。理性的力量不断冲击旧制度的思想边界,“理性的进展”(progrèsdelaraison)是文学共和国的关键词。[31]
法国革命时代,理性与现代自由观结合,是专制与奴役的对立面。孔多塞在《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里追溯人类精神的历史,在第九个时代,从笛卡尔到法兰西共和国的形成,“理性丢弃了枷锁,不断获得新力量,为争取自由的时刻准备着”。理性话语因激进派的宣传有巨大冲击力,一度是革命乌托邦的基础理念。1793年,有人在马拉雕像的落成仪式上唱歌:“理性启发我们,她散播智慧,将人类引向自由。”[32]梅西耶视之为自由与平等的倚靠:
在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人合法地成为另一个人生活的主人,只因为缺少智慧和理性,一些法律才认可独裁与奴役的合法性。[33]
三、远方
人性中的原始情感,经历几千年进化仍未消失,作为潜意识存在于心灵深处,等待野性的呼唤。一旦面对荒野,或阅读关于原始风俗的文字,游**的愿望又会复生,随之而来的是历史意义的同情心。尤其是那些在不良风俗制度下的人,他们会感念祖辈筚路蓝缕的生活,向往远古的质朴纯真,偶尔希望回到历史源头,生活在那个令人向往的黄金时代。
与古典时代人心的静穆不同,启蒙时代的个体精神活跃外向,它要了解自然秘密,对于远方未知的国度,以及教会和世俗权力所隐瞒的事充满好奇。17世纪,旅行趣味高涨,探险家离开祖居地,去异域感受不同风俗。“如果你感到好奇,就去旅行吧!”[34]商人、教士、海盗和殖民者都有横渡海洋的愿望,难以阻挡。一批域外观察家随之出现,他们随时随地记录见闻,或旅行后写成回忆录,为那些对远方向往的人提供域外的视野。17世纪末,法国知识界受人欢迎的东方游记有贝尼尔(Bernier)的《大莫卧尔游记》、塔维尼(Tavernier)的《土耳其、波斯、印度游记》、斯图(Struys)的《俄国游记》、特维农(Thévenot)的《欧亚非游记》、夏尔丹()的《波斯、东印度游记》。[35]域外探险不断有新发现,包括地理学、人种学、植物学、气象学等。1770年,古特利(Guthrie)总结探险家对太平洋的认识。[36]人对世界面貌的认识日新月异,与之相关的是一套应对异域景观的心理机制:
地球广阔无边,不同地区有不同的自然风物,不同气候孕育不同的风俗。人的习惯要入乡随俗,制定不同的法律,但它们有相同的目标,使人自由、幸福与向善,这是自然赋予我们的基本需求。[37]
不是人人都去旅行,但都愿意读游记,讨论异域见闻。在巴黎生活的达米尼(d’Arminy)的藏书里有三十二部游记,涉及印度、波斯、希腊、西班牙、中国、美洲、非洲、海洋岛屿等地,包括塔维尼的《土耳其、波斯、印度游记》,以及1692年耶稣会出版的《欧亚游记论,发现到达中国的新路途》(Voyagesesd’Europe&d’Asie,pourdénouveauàlae)和丹皮埃(G。Dampierre)的《环球游记》(NouveauvoyageautourduMonde)。[38]借助于域外见闻录,人的视野变得开阔,“在你小的时候,不以为地球比你的城市更广……(现在知道)城市里人来人往,那只是它的一小部分”[39]。在众多异域故事里,拉菲陶的《美洲原始人的风俗》影响广泛,欧洲读者震惊于原始人的懒惰、怯懦、贪婪与残酷,却从中悟到自由、平等与美德的本初状态:美洲野蛮人游手好闲,科学艺术落后,却不忧愁;秘鲁和墨西哥的土著人生活艰苦,住在简陋的茅屋,无公共设施,缺乏优美感;埃及人用芦苇围成简易住所,同样无忧无虑。经拉菲陶的描述,原始人的生活为人向往,文明的生活让人厌恶,而在这部作品之前“原始人的美德在欧洲已减弱,甚至不复存在”[40]。
在全新的地理知识和人文空间里,文明的“相对性”出现了。所谓相对性,是阅读远方游记时的慕古情结,对质朴的情感和平等自由制度的向往,以及对欧洲教权和君权时代堕落风俗的批判。“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游记,都让人察觉道德和文化的相对性,思考欧洲之外有没有更好的生活”[41]。对于教会,不同地域之间的相对性有破坏力,来自远方的风俗变革着时代知识体系。17—18世纪的地理学有对抗无知的天性,即使不是探险家有意为之,他们的作品也有颠覆力。经院学者被迫根据新大陆的人种学、民族志、气候与风俗修订不实的说教,但陈词滥调往往无力招架,真实总会排斥权力所制造的幻象。
远游与哲学精神自古有因缘,“一种简单明确的因果关系”[42]。孟德斯鸠借助休伦人和波斯人批判法国浮泛流光的礼仪,伏尔泰借助东方文明批判天主教的创世观,虚构了黄金国:“老实人看到一片平原,四周是崇山峻岭,所有实用的东西都赏心悦目,百姓富庶友爱、知礼节。法国风气是谈情说爱、恶意中伤、胡说八道,政府、法院、舞台,凡是你能想象到的矛盾应有尽有。”[43]狄德罗描写过塔希提岛的风情,原始简单,“我们的社会是复杂的机器,塔希提人身处世界的本初状态,欧洲人临近迟暮之年”。一位塔希提人奥鲁(Orou)到欧洲旅行,见不惯人间的奴役,于是排斥文明社会。[44]
那时的人为移动的视野所吸引,不愿待在房子里烤着炉火思考,要去体验广博与新奇。1713年,孔第(Antonioti)在巴黎生活,1715年去伦敦,参与牛顿与莱布尼茨的微积分之争,随后到汉诺威与莱布尼茨面谈,途中又取道荷兰,拜访列文虎克(A。P。vanLeuwenhoeck,1632—1723,荷兰商人、科学家、现代微生物学之父)。[45]卢梭受拉菲陶和沙尔勒瓦游记的影响,《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里的原始习俗在知识界不乏争论,有人在远游时会留心原始风俗与美德是否有必然关系:
要检验人类社会是在进步还是退步,野蛮人的风俗是不是更好,一个方法是去远方旅行,实地观测,另一方法是观察人类历史,通过我们的眼睛,或所处的场景去判断。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使用的正是这样的方法。[46]
时值中年,法国文人马蒙泰尔有一次长途旅行,途经波尔多、图卢兹、贝吉埃(Béziers)、尼姆、日内瓦、里昂、圣阿西斯(Sainte-Assise)。[47]领略风土人情,努力结识各地名流,因为他想入选法兰西学院,得疏通关系。
法国人关心遥远大陆上的民族,既包括未开化的野蛮人,也包括文明的中国人。17世纪中期,赴远东的探险活动多起来。1664年8月27日,路易十四签署了开拓东印度商路的法案,首相柯尔柏(Jea)组建法国东印度公司(pagnieFran?aisedesIales),中国问题进入政治权力的视野。[48]由于耶稣会、巴黎外方传教会和宫廷的鼓励,法国出现了“中国热”,中国的瓷器、服饰、习俗引起各阶层的兴趣。1700年元旦,凡尔赛宫举行“中国之王”的盛大舞会,路易十四乘坐中国轿子来到会场。[49]同年8月,耶稣会的方特内(Fontenay)神父将一批据说是中国皇帝赠送的礼物献给路易十四,有珍贵的布料、瓷器和茶膏,法国人之前从未见过这些东西。1702年,追随巴黎外方传教士梁弘仁(ArtusdeLionne)赴法的福建人黄嘉略此后未归,编辑汉语词典和汉语语法,满足法国人学习汉语的需要。[50]
来华传教士回国后会出版中国见闻录,从西方的视野观察中国,翻译四书五经,但免不了曲解附会。根据拉卢贝尔的《暹罗游记》,培尔(Bayle)认定亚洲存在唯物主义思想和无神论,以此质疑上帝的存在;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批判中国风俗,城市街道脏乱,新生的婴儿被弃于路边;伏尔泰却视中国为开明专制的典范,重农派学者魁奈以为《论语》是真实的场景,对于古代中国的制度有所美化,以之为“自然和科学规律发展的结果,君主的统治符合自然权利的法则”[51]。法国革命时代,共和派思想家高度评价孔夫子,说他有庄严又简朴的智慧,朗格多克省贝吉埃地区的哲学家尤其关心中国,“有时对那里的事感到不安”[52]。传闻、寓言、小说等以不确定的语气叙述中国,又以想象的中国风俗去批判欧洲的旧制度,那是符合欧洲新价值观的中国形象,不是真实的中国。19世纪,西方向东方扩张经济与军事之际,关于中国的美好想象破灭了,或是说西方理解中国的方式变了,从文明交流转向经济殖民,在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规则下弱肉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