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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 萨德问题(第1页)

第七节萨德问题

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转型论不能解释1766年卢梭退出文学共和国的原因,与“卢梭问题”一样对哈贝马斯提出质疑的还有“萨德问题”。青年卢梭追求的名利,萨德不以为意,晚年卢梭所厌恶的,却是萨德要打碎的。年轻时,他为非作歹,不顾及家族荣誉,冒险挑战传统伦理,是品性顽劣,天生没有责任感与荣誉心,或家庭秩序错乱,父权与母权对立,还是时代风俗积弊多,善恶的界限已模糊?时至中年,数次牢狱之灾后,他是共和派的革命家,勇敢雄辩,对于现代政治有深入思考,前后迥异的人生境遇是因为什么?是他天生喜好动**,只有在动**里,心中的恶才会平静,才能活得像自己?他的故事起初是家庭悲剧,最后是民族精神的悲剧,其中有一个风俗、制度与人心的不断堕落的因果循环。

对于现代人,萨德是遥远的传说、旧制度的异类,他出身于一个有六百年谱系的贵族家庭。12世纪,他的远祖以商业起家。14世纪,一位女性前辈劳拉(LauredeSade)是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心中的女神,也受过但丁的赞誉:“理智与美德光彩照人。”15世纪,这个家族培养了两个主教,17世纪又有两个。1450—1716年受封八位骑士(比男爵低一等的贵族),另有多名上尉、市政官、外交官、修道院院长、教皇内侍主管。他们的族徽上有一只鹰、一颗金星,是外省最古老、最有名望的家族。1740年6月2日,萨德生于巴黎,他的母亲与波旁王室有血缘关系,父亲是军界和外交界的大人物,曾任布莱斯(Bresse)、布格(Bugey)、瓦罗梅(Valromey)、莱克斯(Gex)四省的总督,后任法国驻科隆公使、驻俄大使。萨德在一座古堡里长大,1663年12月,昂基安公爵(Enghien)的婚礼在此举行,莫里哀到场祝贺,为国王和王后上演《〈太太学堂〉的批评》和《凡尔赛即兴剧》,据当时社交名流塞维尼(Sévigné,1626-1696)公爵夫人记载:“那天的晚会极度奢华,花费两千路易。”[440]1793年,萨德忆及童年时光:“我与孔代亲王(L。J。deBourbon-dé,波旁公爵独生子,法国军界要员,革命后流亡国外,组织军队反攻)年龄相仿,经常一起玩,我傲慢无礼,不顾身份差别,有次做游戏争执起来,我给了他一顿拳头。”[441]少年时代,萨德入读路易大帝中学,三年后毕业,成绩平平。路易十五执政期间(1715—1774年),贵族青年轻浮懈怠,像流行病一样,有识之士深感担忧:

他们对过去没有留恋,对未来没有不安,在鲜花掩盖的悬崖边上快乐前行……所有时间用于社交与节日,享受快乐,担负宫廷和驻军的轻微职责,漫不经心地享受旧体制的便利,又感受到新风俗下的自由,两类道德准则恭维着我们的虚荣心,又放纵着寻求快乐的愿望。[442]

旧制度时代,贵族有向军队输送军官的传统,而父亲对于孩子是绝对的权威。1754年萨德从父愿加入国王卫队,因其祖上有军功,路易十五令其持步枪,一年后破格晋升少尉。[443]1756—1763年,七年战争期间,他在路易十六哥哥的率领下参战,担任勃艮第驻军上尉,有人说他异常疯狂,有人说他特别勇敢。但无可讳言,那时军队荣誉感日益消解,一伙贵族子弟,纪律涣散、训练松弛,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经常出入私人聚会,剧院为他们保留位子,萨德也结识了不少轻浮之徒,“欺诈、告密、做伪证,从事间谍勾当”,在**与伪善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风俗里,他深陷其中:

我生于巴黎,在奢华与富贵中,自从我能思考,就觉得出身与命运能满足我的所有需求。有人说我愚蠢,我对此深信不疑,那些偏颇的讽刺让我变得自豪、愤怒又独断,一切得为我让路,整个世界要恭维我的任性。[444]

成年后,萨德有过二十九年的牢狱之灾,革命前多因**或对女性无礼。1763年10月29日晚,萨德强迫珍妮·泰斯塔(Jeaard)辱骂上帝、耶稣和圣玛丽,珍妮事后向巴黎警察局告发。马莱(LouisMarais)专职监视年轻贵族,逮捕了萨德,将他关入文森监狱,其父向国王求情,是年11月13日,他被释放,但要受警察监视。[445]1767年1月24日父亲去世后,萨德的心理开始失控,最严重的是1768年4月8日的阿尔科伊(Arcueil)事件,他将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哄骗到位于阿尔科伊的别墅,谎言、胁迫、暴力,无所不用其极。趁他外出,这个可怜的女人逃了出去,并向皇后镇(B-La-Reine)元帅裁判团(负责军纪纠纷)长官贝尔纳迪(Bernardiere)报案,萨德岳父蒙特勒伊(Montreuil)一家得知后设法化解麻烦,巴黎高等法院法官布耶(Boyer)企图驳回那个受害女人的控诉,赔偿两千四百利弗尔了事。但国王得知后,将萨德收押于恩西兹(PierreEn-Cise)监狱,“这是法国18世纪最卑劣的罪行,法律若不能主持正义,以儆效尤,会给后代留下徇私枉法的坏典范”[446]。萨德不以为那是谋杀,而是冒险,放纵者的冒险、不信教者的冒险,但在普通人的眼里,那是贵族制的堕落,萨德是“恶的象征”,为人憎恨。[447]

表3-2萨德受囚禁时间表[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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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8—1790年是萨德遭受囚禁最长的一段,他的**触怒了岳母蒙特勒伊夫人,相继被关押于文森城堡、巴士底狱和夏朗东收容所。蒙特勒伊夫人野心勃勃,本来不同意萨德与女儿勒奈(Rereuil)的婚事,所以对他的伦理越界极为愤怒。[449]众叛亲离,无人搭救,他起初陷入绝望:“何时以上帝的名义,我能从活埋我的墓地里出来?没什么比我的命运更凄惨的,也没有什么能描述我的焦虑,眼泪与哭喊支撑着我,所有人都熟视无睹。”[450]他开始勤奋读书,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让他安静下来,“慢慢地读,生怕理解错误,劳拉(即萨德远祖)在我的脑袋里回旋,我像她的孩子”[451]。1779年2月,他有过一场幻梦:

临近半夜,我要睡去,劳拉忽然出现,我确实看见她了,她问我:“你为什么在尘世哀叹?”

我回答:“我所在的地方有很多错误、悲伤、麻烦……我的母亲,我的抽噎要将我窒息。”

她握住我沾满泪水的手,她也在流泪:“我住在一个你厌恶的世界,要向前看,我繁衍后代,直到你出世,不愿看到你不幸。”

因为我的落寞与对她的温情,我搂住她,希望留住她,跟随她,让她感受我的泪水。幻梦消散,给我留下的是悲伤。[452]

萨德的妻子勒奈禀性安静,时刻写信宽慰他,告诉他孩子的进步,说他出狱后会看到劳拉,感谢他在狱中翻译的诗歌,并不断地寄送书籍,帮他整理狱中手稿。托关系改善其生活条件——从“狗窝”转到大屋,为他寻医问药,又得忍受他的沉默、暴怒与埋怨:“亲爱的朋友,告诉我你的健康状况……你要保重,我一直这样要求你,因为这一点比我的生命还珍贵,尽力消解你的悲伤情绪,我才能看到你健康地出来。”[453]1779年7月14日来信:“你的孩子很好,他们努力弥补失去的时间,要为你的幸福做有用的事。亲爱的朋友,我拥抱你,轻轻地,这一次我给你寄来六卷的《希腊罗马名人传》(Hommesillustres),一根香肠,一块药膏,一瓶糖浸橘子,六块硬饼干,六块糖面饼干。”[454]1781年12月31日,萨德的小儿子路易(Louis-MariedeSade)来信:“亲爱的爸爸,新年在我的心里激起最温和、最崇敬的情感,希望您收下来自这个心灵的祝福,它不渴望别的,只求配得上父亲的温情,生为您的儿子我是幸福的。我何时能见到您,亲爱的爸爸?这一刻我等得不耐烦了!我何时能怀着崇敬之情拥抱您的双膝?”[455]1782年1月,勒奈来信告知女儿近况:“这是你女儿的画像……她还不会写字,所以我没有让她给你写信,她在学习,内心坚强,很快就记住一些词。”[456](参考本节末文森城堡中萨德的藏书)

萨德在狱中时,家族领地管理松弛,勒奈与各级官员联络,寻求保护。1779年9月20日,她致信一位大臣,诉说忍受的不公:“先生,我一直为我丈夫缴纳监狱膳宿费,我觉得这是必要的,但有人执意毁灭这个不幸的人,他本该有不同的命运……您若同情我的不幸,就别再加重我的痛苦。蛮横对待我的是主事官员S先生,他杜撰不公和诋毁的言辞……萨德的权利已受侵害,领地树林被砍伐,有人掳走田地上的牲畜,领地狩猎权为人默许。”[457]可半月后,她致信萨德,希望他开心:“亲爱的朋友,你让我准备一个书单,这是安布莱(Amblet,萨德的大儿子)写的,我让他好好写,以便你能认清:《女教皇让娜》(LaPapesseJeanne)、《法国旅行家》(Voyagerfrancais)、《卢梭手册》(LapetitebrochuredeRousseau)。我已致信梅斯尼(Mesny)医生,问他能否为你诊断。这一次给你寄十二块糖面饼干,三十块杏仁饼干。”[458]

这段时光是萨德转变的开始,他不再在现实中作恶,故意去伤害人,但要在思想世界里反叛。他以启蒙哲学、民族历史、戏剧作品自我教育,从中发现了生命的意义——写作色情小说。十二年里,他以之对抗死寂。若仅是个人癖好,在现代历史中,他的价值会归于无,听到他的粗鲁语言,想到他的劣迹,几乎没人愿意接近他,但荒诞与**的文字里有锐利的批判精神,批评旧制度,还有关于美好社会的想象。而这样的文字有对抗时间的力量,萨德由此能超越世俗意义的善恶观,作为尘世之恶的象征,让那些行走在善恶边缘的人反思:心底的恶何时会爆发?

出狱时韶华已逝,风湿、胃炎、偏头痛时常发作,眼睛问题困扰他很久,但为之奠定身份的作品也完成了:《变化无常的人》(LeMétamiste,oul'Hommet,1780)、《轻信的丈夫》(LeMaricrédule,1781)、《让娜·莱奈》(JeanneLainé,1781)、《索多姆一百二十天》(Les120journéesdeSodome,1785)、《阿丽娜与瓦尔库》(AliValcour,1786)、《美德的不幸》(LesInfortuu,1787)。入狱前惊慌失措,无所适从,此时他接受了现状,以之为难逃的命运,用**的文字颠覆虚伪的风俗。他的思想转变符合现代文艺评论家萨义德的晚期风格论:“一个人因身心病痛或生活阅历,晚年的写作不同于青年时代。”如此解释仍是形式上的,未触及时代风俗流弊与人心之乱。新旧交替时,萨德的心里有贵族阶层的迷失,趾高气扬,不知道自己是谁;胆大妄为,在堕落中飞翔,也深知其中的弊端。他想成为哲学家,却不在意文学共和国的名誉,或不齿于此。《美德的不幸》是朱斯蒂娜和她的姐姐朱丽埃特的故事,一个是温和善良的姑娘,一个是蔑视道德的女人,但善良的品质没有被上帝奖赏,朱斯蒂娜举步维艰,因为在那个残酷的世界,“好人一生受难”,萨德在描述透心凉的绝望时尚存一点希望:

我们的社会公约受充分尊重,我们与之没有理解障碍。尽管如此,我们遇到荆棘,坏人收获玫瑰。那些失去美德依靠的人无力克服不良迹象,他们会不会与之同流合污,不去反抗?他们不会说:美德是好东西,可它脆弱,不足以对抗邪恶,人们因美德陷于最坏的境地,在一个完全堕落的世纪,最稳妥的莫过于同流合污……坏人发达,善良者失败,置身于坏人中间更有利?(这部作品)是将美德遭遇不幸的事呈现给堕落的心灵,它若尚存良善,则能挽救之。[459]

批驳旧制度的同时能满足民众的好奇心,《美德的不幸》畅销一时,很多人在书摊前迫不及待地读起来。但在现代思想界,它标志着萨德神话的诞生,那是一套关于罪恶的话语体系,理性主义者以为是虚无的反抗,非理性主义者以为是反抗虚无。1834年,博斯特(Boiste)主编《法语通用词典》(Diaireuniverseldelalanguefran?aise),收录了施虐(Sadisme)、虐待狂(sadique)、施虐受虐症(sadomasochisme)等词语,等同于**与残忍的快感,“违背自然,对抗社会”。他的后代承受指责,有人被迫更改姓氏,一个古老家族的名誉就此消亡。

1782年动笔的书信体小说《阿丽娜与瓦尔库》是萨德的自传,出版商说它“风格纯净多彩,一切是原创的”,但也有人觉得“到处是下流与谋杀,让人反胃,作者疯了”[460]。文辞间引人注目的不是老生常谈的色情,而是改善风俗的意图:“避免青年人腐化,减轻赋税,敬重农业,倡导诚实,减少奢华。因其让身处险境的人更危急,却不会减轻不幸者的重担。”[461]萨德了解时代批评的限度,于是虚构了一次远游,指桑骂槐:桑维尔(Sainville)和利奥诺(Léonore)在非洲野蛮王国布图安(Butua)旅行,那是人吃人的世界,一切都是恶的,光天化日之下有滔天罪行。从此逃离后,两人驾船去了塔莫(Tamoé),位于南太平洋的岛国。一个乌托邦,人人幸福,享受大地的赠予,女性受尊敬,刑法轻微,黄金没有价值。塔莫国首领札麦(Zamé)指责欧洲的弊端,“不平等,**过度,迷信盛行”。

1785年10—11月,萨德在巴士底狱时每天晚上都在写一部色情史上难出其右的作品《索多姆一百二十天》,人物肮脏,情节血腥,主题不正经,有灵魂深处的愤怒,其中一段为罪行辩护的话让人觉得他是十足的堕落者:

一桩罪行若能制造快乐,就不会有悔恨,若对往事的记忆唤起的是快感,自然不会有折磨人的记忆。若罪行不能带来快乐,或因某种感受,快乐像**或仇恨一样消失了,悔恨就会出现……要赋予罪行以所有力量,使之无可挽回,这是消除悔恨的方式。[462]

这是萨德式的场景:“组合的复杂、同伙的扭曲、欢乐的代价和受虐者的忍耐力,一切超出人性的可能。”[463]在理性话语里,萨德是异类,而在非理性的话语里,那意味着他要恢复人的本性,拒绝以德报怨,拒绝礼仪与荣誉感,要彻底释放心中的愤怒。但萨德的恶有展示的愿望,有别于礼仪与荣誉感所掩饰的恶,它们从旧制度的根基下长出来,然后暗地里腐蚀旧制度。

恶的生存空间是黑暗、隐秘和窃窃私语,是行为与后果之间的漫长距离,总之要逃避因果关系的追踪。大恶是那些看似不具备因果关系的恶、无限绵延的恶、刻意隐藏的恶,它在旧制度有气力的时候极力奉承,趁机取利,在旧制度危急时极力保护它,但在旧制度坍塌时迅速变形,以维新者的面目在新时代里秘密地袒护旧风俗。在一群变形者的社会里,好制度枯朽风化,坏制度却因为善变而横行一时。良好的风俗本是民族精神的支撑,但在坏制度下异常混乱,那里的人有了变形的本领,他说话时满怀深情,却是在用呼吸与发声的技巧,他的声音圆润清亮,但听起来空洞,从容不迫里是冰凉。无限绵延的恶是旧制度的敌人,依附、投机、隐瞒使之成为封闭体系,保守固执被看作政治美德,它想维持旧制度,却必然会背叛它。

相对于真正的恶,也就是通向绝路的恶,迫不得已的恶是直白的、纯粹的,要了解它,不需要突破掩饰性的表象,而纯粹与直白使之有了审美意义。萨德早期对恶的迷恋表现为对无辜者的祸害,他服从恶的要求,将之隐藏起来,消除因果关系,为此口是心非、提心吊胆。后期,他打破恶的逻辑,将之放在明确的因果关系里,向人展示。他不再是恶的仆从,而是恶的陈述者、现代历史上恶的第一个主人,他要恶上台表演,恶就得上台表演,他要恶自我摧残,恶就得自我摧残。萨德的恶不是对旧制度的根本威胁,它处在风俗的最底层,在形式上有败坏性,但旧制度从对它的监禁中标明了自身的正义。

1687年,法国作家拉布吕耶尔(JeandeLaBruyère)翻译古希腊人泰奥弗拉斯托斯(Théophraste)的《品格论》,借助古希腊的坏风俗批评路易十四时代的问题。这些问题有依附之恶、投机之恶,包括伪善矫饰者、阿谀奉承者、献殷勤者(因其寻求的不是正派诚实而是讨人喜欢)、最可耻的事都敢说敢做的无赖、夸夸其谈者、贪婪无耻者、言行粗暴者、愤世嫉俗者、认为受所有人欺骗的猜疑者、以微不足道的事炫耀的虚荣者。[464]与泰奥弗拉斯托斯作品一同出版的还有拉布吕耶尔自己的《品格论》(LesCara?ursdecesiècle),拉布吕耶尔不再避讳法国风俗的弊端:

宫廷不能没有这一类仆从,他们溜须拍马,殷勤讨好,善于钻营,效忠女人,安排她们的娱乐,研究她们的弱点,凑着她们的耳朵说些粗俗话……这些人能屈能伸,不过无足轻重。

在宫廷里,在大人物和大臣身边的必须是一些骗子,居心叵测的骗子……荣誉、美德、良心、品质,从来令人可敬,往往没用。

宫廷从来不缺这样的人,他们用社交习俗、礼仪或财富取代智慧,弥补才德的不足。

奴隶只有一个主人,但对于野心家,凡是对升官发财有用的人都是他的主人。

看到人们冷酷无情、忘恩负义、不公、骄傲、珍爱自己、忘掉别人,你不要发怒,他们生来如此,本性使然,石头要落下,火要烧起来,就随它吧。

一个健全的人从宫廷生活中获得是孤寂和退隐的乐趣。[465]

但在旧制度晚期,文字只能单向度地规劝现实,而现实在老路上前行,不理会文字怎么说,所以拉布吕耶尔的作品畅销一时,却无益于旧制度的改良。一个世纪后,当萨德以恶的表演者讥讽旧风俗的时候,法国人仍视之为败类,蔑视他,要远离他。19世纪,因在教会伦理和世俗伦理中是恶的化身,他的作品不能出版,但越来越多的人想去理解他,有反抗精神的年轻人从中发现写作灵感,夏多布里昂、福楼拜、乔治·桑、缪塞、戈蒂耶(T。Gautier)、欧仁·苏(E。Sue)、龚古尔兄弟都读过,波德莱尔读后视之为“注释人性之恶的自然人”[466]。20世纪,对萨德的理解有了新视野,世界大战后的人目睹生活的荒诞,在超现实主义的语境中,莫里斯·海涅(M。Heine)、吉尔伯特·莱利(G。Lely)和克洛索夫斯基(P。Klossowski)以之为影响深远的思想家,是尼采、马克斯·施蒂纳(M。Stirne),以及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和卡拉夫特-埃宾(Krafft-Ebing)的先驱。1938年,曼·雷伊(M。Ray)为配合海涅出版萨德手稿,完成了一幅画像,石质的脸庞,面向燃烧的巴士底狱,雷伊觉得那是“最自由的人”[467]。

那是什么样的自由,值得一个人不顾一切?以极端的恶证明人性中的晦暗,以荒诞对抗荒诞?法国旧制度末,贵族的没落已不可挽回,在新的财富体系里,他们受第三等级冲击,地产收入贬值,破产或消亡的家族悲剧时有出现,风光不再。他们的高傲却未减少,蔑视行政体系,看不起新兴阶级,有些贵族逆反心理强,以违背常理的方式表明自身存在,寓批判于色情故事是发泄怨气的途径,隐晦地讽刺风俗的堕落。达尔让(J。-B。deBoyer,marquisd’Argens,1703—1771)侯爵是18世纪初的外省贵族,十五岁参军,三十岁退役,父亲一怒之下剥夺了他的长子继承权。1734年,他离家赴荷兰,开始自由写作,1748年出版《哲学家特蕾兹》(Thérèsephilosophe),以卡迪尔(M。-C。Cadière)和吉拉尔(J。-B。Girard)的荒唐事批判女性受压迫的现实,销量巨大。[468]1750年10月,德国北部小镇伊泽霍(Itzehoe)的施迈特瓦(Schmettow)伯爵致信法国友人拉博梅尔(L。deLaBeaumelle,哥本哈根大学教授),问他是否能为自己弄到这部作品。[469]

米拉波伯爵,一个没落的外省贵族,1774—1775年、1777—1780年两次被囚禁,第一次在伊夫(If)城堡,第二次在文森城堡,出狱后与家庭决裂,1784年只身去伦敦,三级会议后当选埃克斯(Aix)地区的第三等级代表,后创办《三级会议报》(Joursgénéraux)。1783年,他完成色情作品《我的皈依》(LelibertiéouMa),不是皈依上帝,而是魔鬼撒旦:“撒旦先生,童年时代,您指导我耍花招的本领,我采纳您的教诲,日夜如此,扩大您的帝国。”[470]1785年,他又出版《升起的幕布》(LeRideaulevé),其中的小女孩洛尔(Laure)十岁丧母,接受继父的不良教育,并学会了一套“关于快乐的知识”[471]。

相比而言,萨德的一生更像传奇,在现实中撒野,在文字里狂放,青年时代是顽劣之徒,在监狱里历练为有正义感的色情作家,革命时代,心中的善开放了。1790年4月2日,秘密逮捕令(Lettresdecachet)废除后,萨德出狱,改名为路易·萨德(LouisSade),投身革命,不再是贵族,而是公民,公安委员会让他以爱国主义的文字动员公共精神。1791年6月在致国王的公开信里,他提到“法兰西民族已陷入可怕的错误,民众对于权力的滥用愤怒至极”[472]。同年10月,巴黎的莫里哀剧院上演他的《**的不幸》(Oxtiern,oulesmalheursdulibertinage),该剧批判财富对共和制的腐蚀,致力于维护政治秩序。1793年1月,他发表公开演讲,要以哲学摧毁欺骗和荒谬的宗教,为民众的神立祭坛;9月他又在马拉纪念日上滔滔不绝,“共和主义者最珍视的义务是感激伟人,国家荣耀由此而来”。1795年的《闺房哲学》讨论风俗与政治的关系,那是启蒙时代古典共和主义者热衷讨论过的问题,爱尔维修、马布里、孟德斯鸠、卢梭对之有所论。两年后,他又出版《新朱斯蒂娜》,揭露廷臣圣方德(Saint-Fond)的阴谋:“一个国家的臣民若在**中衰败,就不会感到脚铐的重量,增加负担不为之察觉,所以真正的治国策是尽力使之腐化。”[473]1793年7月,他在致自由平等协会(Sociétédelalibertéetdel'égalité)的文件里倡导以宪法保障人的自由:

我们又一次为自由加冕,独裁者再不能夺取……很快,一部普度众生的宪法会以幸福取代不安,在邪恶与奴役压迫下的法国人会萌生共和热情,足以让君主颤抖……各省代表拜倒在国家祭坛下,发誓要自由地生,自由地死。[4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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