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混乱,不唯卢梭如此。18世纪是从中世纪向现代无神论过渡的时代,启蒙哲学家有了符合个体知识体系的信仰。伏尔泰在《风俗论》第一章不再讲述上帝创造万物的故事,而是写了中华文明,否定天主教的世界观;狄德罗创作《修女》,讽刺教会生活的丑陋;霍尔巴赫的《健全的思想》倡导的是无神论,“有必要检验宗教,置之于理性法庭,在理智健全的人看来,那只是一堆谬论、没有条理的寓言、荒诞的教条、幼稚的仪式,是从迦勒底、埃及、腓尼基、希腊、罗马那里借来的概念”[191]。人的生命意义在于尘世功业,不是对天堂的幻想与对地狱的恐惧,这就符合卡西尔所谓的启蒙时代的个人主义宗教观,以及梅尼克(F。Meinecke)的“现代历史主义”,即现代人的主体精神觉醒,要在世俗历史而非神的历史中寻找生命的依靠。
卢梭多次提到对生活在孤儿院的五个孩子的愧疚(生于1746年、1747年、1748年、1751年、1752年),他的论敌愿意提及此事,以之为“复仇的方式”,1786年7月,《秘密回忆报》(MémoiresSecrètes)说他精神错乱才至于此。[192]雨果在《悲惨世界》中讽刺他薄情寡义,萨特在《什么是文学》中怀疑卢梭人道主义的真诚,现代读者在自由谈中不时有否定性的疑问:他是因为信奉柏拉图的理想国才把孩子送入孤儿院?偶有为之辩护的声音,1789年,伯维尔伯爵(Barruel-Beauvert)说那是迫不得已,“他拿什么养他们……他们忘记父亲,却学会谋生的本领”[193]。但这样想的人不多,认同者寥寥。1751年4月20日,卢梭致信弗兰克里(Francueil)夫人,否定了柏拉图所谓的“每个孩子都在共和国中成长,不识父母”的观点,又言及丢弃孩子的实情:
我每天在痛苦中挣些生活资养,无力养活一家人。孩子们在孤儿院得不到良好的教育,但身体是健壮的;没有多余的食物,温饱不是问题;不会成为高贵的人,当个农民也不错。[194]
1761年6月12日,他与卢森堡公爵夫人谈及此事:
五个孩子都被送到了孤儿院,那时不曾想有一天去找回他们,甚至没记住他们的出生日期,近年来,疏忽引起的悔恨让我无法平静。[195]
病痛让卢梭无力承担父亲的责任,他宁愿孩子们健康成长,不愿他们在父亲身边挨饿。卢梭懂得为父之道,晚年忆及旧事恨不由而生,1770年2月又念及五个孩子:“上帝,如果他们有我一样的遭遇,命运将如何,会是怎样的人?工人或农民,在默默无闻中平静地过日子?”[196]在误解与嘲讽中,卢梭日益孤立,他已不认识街谈巷议里的那个人,于是断言世界上有两个卢梭:
我的书在欧洲城市里都能找到,它们的作者却生活在森林里。所有人读我的书,批判我,谈论我,我却不在场……一个卢梭出现在上流社会,另一个却在隐居,两个卢梭没有相似处。[197]
现代人政治身份的基础包括公正的法律、健全的制度、独立的私人空间、相互信任的公共交往、情感与理智的平衡,以及具有道德关怀的医疗体系。18世纪的法国,很少人有独立身份,权力说教和道德说教不断地否定个体的政治实践力。制度缺陷之外,疾病也会消解人的身份,落后的医学将病人推向道德评判领域,他的人格备受质疑,而流言喜欢这样的人格,怎么说都有人信,若遇到驳斥,它的形体更庞大,嗓门更嘹亮,受流言中伤的人开始变形,情感与理性各自走向极端。
青年卢梭在文学共和国里谋生,功成名就后在生命意义和政治意义上却没有独立的身份。中年卢梭在教权与君权之外寻求自我评判的力量,却因反复的病痛游离于科学、伦理与信仰交错的晦暗地带,像是意见王国里的流浪汉,自己的影子一个又一个,他都不认识,而别人以为那就是他。晚年卢梭要在现代历史意识中维护他的名誉权,不理会同代人的舆论,但他的意图为后代人的猜疑所冲散,寻找母爱的动机被视为心理病态,于是他抗争,他诉说,在孤独中创造了现代性批判的风格。一个人生前不被理解,去世后进入现代意识形态,误解更多。他的健康问题超越了时代医学的解释力,在不完备的医学体系里,寻求确定因果关系的雄心走入迷途,迷信荒诞、道德评价趁机蛊惑,病人的处境更糟。现代医学能够诊断紫质症,患者不再受非议,不再背负伦理的重担,而是躺在**接受治疗,反复发作的病痛不再有末日审判的寓意,病人的精神却在科学面前沉寂,那个神秘的思想空间也消失了。
三、病痛与卢梭的历史境遇
1766年英国之行后,卢梭是承受病痛的贫苦者,但在公共空间里他是疯子,忘恩负义,哗众取宠。两个形象从没有过重合,卢梭以为后一个形象是假的,却难以纠正。去世后,他在思想界留下三个复杂的论题:卢梭与启蒙、革命和浪漫主义的关系。
关于卢梭与启蒙,他是启蒙的,反启蒙的,还是启蒙的自我批判?新康德主义者卡西尔将启蒙视为人在理性的引导下发现真理的过程,卢梭的契约精神和个人主义符合这一解释,所以他是启蒙思想家,“与18世纪的思想运动有彻底的融通”[198]。格拉尔(Garrard)提出反启蒙的观点:1758年卢梭发表《致达朗贝尔的信》,驳斥在日内瓦建剧场,他对启蒙界的批判演变为公开论战;与休谟争执后又因为对文学共和国的背叛被哲学家斥为疯子,所以他是反启蒙的。[199]“启蒙的自我批判”来自胡里昂(Hulliung),他不像卡西尔那样将启蒙看作系统的精神体系,而是认同文化史家盖伊(PeterGay)的观点,即启蒙时代致力于发掘现代问题,像其他时代一样也不具备思想的一致性;相反,混乱与模糊是它的特点,“启蒙首先展示自然法,最后过渡到功利道德,它以理性开篇,却以眼泪与多愁善感落幕”[200]。卢梭的风格有普遍性,是启蒙精神的自我批判。
三种看法,哪个更有道理?卢梭与启蒙的关系既关乎身心疾病,又有古今之争的渊源。健康时好时坏,导尿的难堪使之不便在公共场合久留。1752年10月18日,《乡村卜师》在枫丹白露宫演出后,他拒绝路易十五的会见和年金,趁夜色逃离。根据卢梭自述,他离群寡居,是因为病了,“如果健康,也乐于参加沙龙聚会,在讨论中扮演为公众利益思考的角色”[201]。既然难在文学共和国维持“公民”身份,他开始向往隐居生活,写作风格偏离了启蒙的体系精神与进步观念。对于英国之行,他有隐居之意,没想到陷入了纠纷,公共舆论对之褒贬不一,“像一场欧洲范围的战争”[202]。这更坚定了他退出文学共和国的意图,一度放弃写作,与外界断绝联系,专心于植物标本。1767年回国后,他改姓勒努(Renou),退出文学公共领域,“一个公开批判的练习场所”[203]。其他人与时代精神没有这样的决裂,卢梭的行为更加让人不解。
在古今之争的意义上,卢梭与启蒙的主调不同。17世纪末,法国知识界有一场古代与现代孰优孰劣的争论。在诗歌与艺术上,古派以为现代人无法超越古代人,今派坚持现代科学远胜于古代。[204]得益于科学与商业的进展,今派获胜,那是法国启蒙的先声,多数启蒙思想家亲近自然、鼓励发展科学与商业,呼吁独立人格。达朗贝尔在《百科全书序言》中阐述启蒙精神的主旨,“丢弃神学思辨,不再模仿古人,促进农学、医学、光学等实验科学,塑造健全的精神”;他觉得卢梭抨击科学与艺术,是因为混淆了科学精神的培育与滥用的区别,“真正的科学艺术有助于改良风俗”[205]。卢梭强调科学艺术对美德之害,批评今派哲学家拉莫特(LaMotte)和特拉松神父(Terrasson)的浅薄。拉莫特不懂希腊语,却能写出优美的法语作品,“在诗歌、寓言、悲剧、芭蕾舞剧方面有杰作,以人的理性为思考基础,融合笛卡尔哲学与当时普遍流行的观念”[206]。特拉松神父也不懂希腊语,他以为笛卡尔的方法就是一切,“希腊人知道如何说话,拉丁人知道如何思考,但法国人知道如何推理”;1715年,他在《〈伊利亚德〉的批判》里历数《荷马史诗》的不实之处。[207]卢梭反其道而行,他赞赏古派学者费纳隆(Fénelon),希望从古代共和国中寻找教化现代风俗的良策,不同于启蒙思想家所坚持的知识从实践中来,以科学塑造现代人格的要求。
持续的病痛和坏医术导致卢梭的伦理身份不确定,追慕古代的文风使之难以融入厚今风格的启蒙世界,这是他批判时代风俗的原因,并非像卡西尔所坚持的“推理方法造成了卢梭与文人的决裂”。1766年后,卢梭着力撰写注重个体情感、迷恋乡村、疏远社会的自传,与启蒙时代的理性信仰、体系精神和进步观念有背离。批判时代风俗,向往独处的生活,个体因厌恶社会而退隐是对集体启蒙场景的否定。但卢梭与启蒙的疏远不同于天主教会对启蒙精神的压制,诸如1758年巴黎大主教博蒙(Beaumont)、高等法院和索邦神学院对《论精神》的作者爱尔维修的严厉谴责。与嘲讽启蒙的文人也不一样,1760年,维护古典主义品位、轻视启蒙风格的帕里索(Palissot)创作了讽刺戏剧《哲学家》。其中有一个四脚走路、吃莴苣叶的克里斯潘(),讽刺卢梭的原始风俗观念,说他是“猩猩一样的野蛮人”,伏尔泰、格里姆、爱尔维修、狄德罗、杜克洛(Duclos)都是骗子,“统帅着炫耀的言辞,伺机利用慵懒轻信的贵夫人”[208]。
卢梭与18世纪后期住在巴黎顶楼和聚集于伦敦格拉布(Grub)街的失意者对启蒙精神的攻击更不一样。狄德罗描述过一个顶楼文人的愤怒与麻木:“正直的人不快活,快活的人不正直,各阶层相互吞噬,他见惯了荒唐,每当夜里回顶楼,爬上床铺,伤心地蜷缩在毡子下,胸部收紧,呼吸困难,只是微弱的叹息,几乎没人听得到。”[209]格拉布街位于伦敦城区,到处是声名拙劣的小旅馆,寄居了出身寒微、为钱写作的笔墨客,18世纪初他们被称为“格拉布人”(Grubeans),散布虚假信息,煽动民众动乱。[210]1755年,约翰逊博士在其编纂的《英语辞典》(ADiaryoftheEnglishLanguage)中将微不足道的作品称为“grubstreet”[211]。这些人生活艰难,在没落的风俗里无从实践理想,他们反启蒙的论调里有对社会不公的愤怒,可有时言行虚晃,为抚慰激烈的情感不惜歪曲事实。
卢梭对新的时代精神始终有温情的关怀,1771年完成了有启蒙政治理想的《关于波兰政府的思考》,平生喜爱植物分类学,植物叶子与花的形状接近自然秩序,这门科学寄托着启蒙的探索精神和现代秩序感。卢梭对于启蒙是内部的批判,与意大利思想家维柯相似。由于倡导新思想的人不一定公正,维柯提防那些带着浮华的知识加入文学共同体的人,“观察他们,看他们怎样庄严实践那个社会的法”[212]。只是病痛让卢梭感受到不为常人注意的风俗流弊,诸如以讹传讹、滥用道德评价等,他的批判更具锋芒,斥责现代文明的野蛮化,他的视野是超越时代的。启蒙经科学实践、形而上学、实用主义、知识商品化之后才是现代性批判的阶段,文明的野蛮化是现代性批判的主题,全面怀疑启蒙精神。而卢梭在启蒙由实践体系走向形而上学的阶段就致力于此,容易引起争议。
理智有它的偏见,感觉有它的不确定性,记忆有它的限度,想象有它的朦胧,工具有它的不完善,现象是无限的,原因是隐蔽的,形式也许变化无常,我们面临很多障碍,自然又从外面与我们对立,实验很迟缓,思考很受限制,哲学想用来推动世界的正是这样的途径。[213]
关于卢梭与法国革命的关系,1789年前《社会契约论》发行量不多,尤其与畅销书《新爱洛漪丝》相比。之后截然不同,《社会契约论》是“革命圣经”,1789—1800年有44版[214],卢梭的名字几乎出现于所有的政治辩论中。流行的戏剧多以之为主角,诸如1789年的《巴黎厄庇墨尼德的苏醒》和1790年的《圣皮埃尔岛上的卢梭》。[215]厄庇墨尼德(Epimenides)是古希腊克里特岛的诗人,根据古典作家拉尔修(Diogeius)的描述,厄庇墨尼德放羊时在山洞里沉睡五十七年,醒来后有了预言能力,他的沉睡与苏醒暗示人在政治生活中的进退。1792年2月,国民公会将卢梭的胸像和《社会契约论》安置于议会大厅,他由启蒙文人变为革命精神之父。尤其是在1789年7月至1791年9月制宪议会时期,以及1793年9月至1794年7月的恐怖时期,各地雅各宾俱乐部承担了宣传的职责。1792年4月13日,里昂的妇女报国协会(Sociétédesdamesdévouéesàlapatrie)去当地的俱乐部向卢梭表达敬意。[216]
19世纪的法国,卢梭的影响挥之不去,但在共和制与君主制的对抗时代,他受到的批判越来越多。那时,如何调解绝对主权与代议制的矛盾是争论主题。基佐在《论代议制政府的历史》中斥责卢梭的公意如绝对王权一样恶劣,纯粹的民主会导致无政府状态。拉马丁批判《社会契约论》的负面影响:“如果这本革命教理是培根、伏尔泰或孟德斯鸠写的,变革可能采取改良的方式,但那是卢梭写的,所以社会充斥着断头台与犯罪。”[217]批判者未曾找到卢梭与激进主义相关的明确证据,即便如此,20世纪极权灾难后,卢梭与革命的关系演化为“公意—革命暴力—极权主义”的逻辑。这与卢梭的政治诉求不协调,他在《爱弥儿》中说过不公平会引起下层社会的革命,所谓“小人物变成大人物、尊贵的沦为卑贱的”,却未倡导以恐怖与暴力实践启蒙时代的政治理想。
卢梭被视为革命精神之父,因其提出契约理论、主权者概念和公民宗教,以及对美德和自由的赞扬。[218]此外,疾病是解读的新视野,卢梭以身体话语塑造了一个在艰难困苦中寻求真理的形象,对受难者的同情与对压迫者的愤怒是革命的原始情感,这是他进入革命话语的心理基础。那些呼吁将卢梭的棺椁移入先贤祠的人为之鸣不平:“他无妻无子,无家无国,只因被社会剥夺了幸福才如此凄惨。”[219]1789年,伯维尔伯爵出版《卢梭的生活》,比之为苏格拉底,“一个忠实传达真理的人,饮下比毒芹汁更烈的东西”。现代学者特鲁松批评伯维尔以热情代替真实,可在革命时代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想象中,“伯维尔的小册子强化了卢梭与革命的思想关联”[220]。
卢梭在退隐格调中发现了现代意义的“我”,它的孤独感符合浪漫主义风格,但思想之间的相似性是否等同于相关性?自17世纪晚期,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关系不断变化,科学理性排斥神学幻象,发掘人与物的关系,而在工业时代,启蒙精神转向客观、实证、控制与规训,法国革命后,旧制度又卷土重来,18世纪的普世主义与乐观主义落空了,“忧郁母亲生下神经质的苍白激动的儿女,那些在拿破仑帝国时代的战斗中孕育、在战鼓声里长大的孩子,彼此以阴沉的眼光你望我,我望你”[225]。旧的困惑未消解,新的困惑又来了,浪漫主义作为时代心理的表达方式而风靡一时。
浪漫主义的早期风格里有高贵的忧愁,亲近自然,追慕中世纪的骑士传统,排斥理性主义和科学乐观主义,以人的情感为审美标准,与卢梭晚年的精神格调相似。夏多布里昂、斯塔尔夫人、雨果、乔治·桑、米什莱等多少受卢梭的情感语境和个体主义的影响。[226]夏多布里昂的《勒内》里有一个在北美荒野上流浪的孤独者,他不被文明的欧洲人理解,想去远方,混在人群里,谁也不认识。英国人华兹华斯(Wordsworth)的《抒情歌谣集》里有淳朴的自然,长篇诗歌《序曲》(ThePrelude)关乎一个诗人的成长,像爱弥儿一样,“先学会用感官,情感完善后又有了理性……从自然界学到足够的经验,避免社会的缺陷,他会成长为健全的人”[227]。雪莱赞赏《新爱洛漪丝》的风格有普罗米修斯的力量,“打破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障碍”[228]。在《麦布女王》(QueenMab)里,雪莱描述了一个粗鲁的世界:
浪漫主义的晚期风格开始分化,一端走向没有出路的沉郁,另一端走向打碎虚无的亢奋。在工业化时代,精神自由的领地越来越小,人生活在确定的目的里,那个目的十之八九不是他的所愿,而是一个罗网,像海水中养鱼的网箱。束缚人的网箱是抽象的,无处不在,伦理与禁忌、理智与情感、生存与礼仪、监视与惩罚,这些绳索结在一起,坚固不破。高贵的忧愁沉落为碌碌无为的愤怒,寻求确定性的愿望滑向虚无,现代人的主体意识有解体的风险。缪塞式的“世纪病”由此而来:“对社会不满,又无意反抗;对黑暗现实存几分嘲讽,又有几分厌弃。半是自由追求,半是沮丧颁唐。”在希望与绝望、迷茫与幻灭中,那些在理想与现实间无所适从的青年人体会得更深切。他们不再相信历史进步论,怀疑现代因果关系的正义性,情感与理性的对立开始了,这种对立不是某个人的心理困境,而是普遍的焦虑:
过去的一切已不值得留恋,因为信心已丧尽。未来嘛,他们是喜爱的,那是怎样的未来呢……像是用大理石雕的情妇,他们等候她的苏醒,盼望热血在她的血管里奔流。最后,为他们留下的只有现在了。所谓的世纪精神,黄昏的天使,不是黑夜,不是白天,他们看见它坐在一只装满骸骨的石灰囊上,紧紧裹在利己主义的大衣里,在可怕的严寒中发抖。[230]
浪漫主义文学表面上是沉郁的情感,但在政治意义上是19世纪无产阶级运动的心理背景。死亡率的降低使现代科层制度更牢固,社会结构固化,才华与情感不再受尊重,它或是为科层制度使唤的工具,或是无用,缺乏创造力的人规行矩步,却能获取足够的生存资源。现代生活的保守主义诞生了,它有别于政治性的保守,生活的保守主义是个体理智与情感的萎缩。一切神圣的转而让人鄙夷,一切让人有所托的让人厌恶,曾经因无限的可能性而兴奋,现在枯燥单一的确定性让人愤怒。君权和教权已被推翻,个体权利似乎解放了,但人与人之间的现代冲撞开始了,家庭出身、政治观念、经济地位、生存压力陡增交往的变数。资本是现代权力的基础,对于自古以来的乡村生活,以及人与土地的关系,它要将之从人的情感中剪除,人人都是生产者,不生产的时候是消费者,服从于物质**能缓解二元生活的乏味,但这样的人不再是自然的生灵,这样的社会不再是理想者的归宿。一幅矛盾图景出现了,经济生机勃勃,人却不快乐:
现代人走在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上,越走越恍惚,他们觉得不对,只能呼喊,耳朵震得嗡嗡响,但声音只在嘴巴里环绕,无处传播,也没人理会,脚步止不住地滑向深渊,魔鬼在那里等着,他挖了这个窟窿。这是让人沮丧的真实感,随之而来的是绝望,但一些人能将忧郁和恐惧变作政治热情,打碎既有的制度,对抗资产阶级,获取平等的生存权,在自然状态中寻找合理的权力契约,这是政治化的浪漫主义。
卢梭有走向情感浪漫主义和政治浪漫主义的可能,但它们的心理渊源和历史背景不同。卢梭的身体话语是纯粹的肉体之苦,或残酷的生命体验,而非现代制度下的精神沉闷。退而言之,在旧制度下的法国,多数人口务农,卢梭四处游**时看到了赋税、徭役等引起的不公平,这些现象古已有之,与物质霸权下的精神贫困不一样。对于卢梭,浪漫主义是源于病痛与生活阅历的“晚期风格”,一个人在生命后期,因身体功能衰退、健康或其他问题,作品会有新风格。[232]颠簸的生活、错乱的想象、源于疾病体验的生命感悟,以及对社会不公的愤怒,他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写作风格。而对于19世纪的人,浪漫主义是对物质化、不可预知的工业社会的迷茫,是在失望中呐喊的青年文学,是科学理性和科层制度所造就的普遍心理。
卢梭在德国思想界备受礼遇,他们对历史有共同的感受。1751年,莱辛(G。E。Lessing)赞赏《论科学与艺术》,康德将卢梭介绍给他的学生赫尔德(J。G。Herder),赫尔德又向歌德引介。1781年,席勒瞻仰他的墓地,创作《卢梭颂》:
我们时代耻辱的墓碑,
墓铭让你的祖国永羞愧,
卢梭之墓,我对你表示敬意!
和平与安息,愿你身后享受!
和平与安息,你徒劳寻求!
和平与安息,却在此地!
何时能治愈古老的创伤?
过去黑暗,哲人死亡!
如今光明,哲人依旧丧生。
苏格拉底亡于诡辩家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