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地位的构建
(一)王韬影响力的扩散
在中国官员和知识精英群体内广有影响的广学会,1895年以《何为当今中国变法当务之急》为题进行了一次著名的征文,王韬获邀任评委主任。当他1884年获得朝廷宽恕回到上海,昔日默默无闻狼狈外逃的秀才,此时已闻名于京、沪官员与士绅群体。
早在1879年春,更加接近权力中心的郑观应撰写《易言》,求序于王韬。后者此时的社会地位,得益于报刊言论传播。较之此后的舆论家,王韬的读者规模尚小,因此甚至被认为是所谓边缘人士。从戈公振的《中国报学史》始,一般将梁启超作为报人脱离低下地位之始。报人们似乎也更愿意将自己行业的现代创始人追溯到《时务报》群体。不能不说这低估了王韬的实际影响。
首先,王韬的言论对知识精英影响不可谓小,虽没有深入全国,却多扩散于精英圈,即使是“影响力仅及于维新人士”[30],对实际政治却不能不发挥相当影响(这种影响经常是间接的)。尽管与权力中枢的距离,王韬比不上此后《时务报》等精英报人群体,但本土报人自身地位的建构却需追溯到此。事实上,他是中国第一个凭借办报而获得社会尊重的本土人士。
王韬对报人“权力”的塑造有所预期,而非懵然不知,他将《泰晤士报》在英国的地位夸张为“人仰之几如泰山北斗,国家有大事,皆视其所言以为准则”[31],认为西方报馆的主笔为“绝伦超群者”,并煞有介事地描述了主笔与宰臣闭门密议决定国家大事的场景,固然属于美好想象,不过当将这种情景付诸笔端、刊于报端,则别有一番期待之意。可以说王韬以实际行动参与了早期报人形象的再造,并努力将之传播向社会。这种形象来自西方特别是主要来自英国,自有微妙的社会心理基础:两次鸦片战争打败中国的英国,当然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最佳对象,也更容易与“先进”“文明”联系起来。除了王韬,郑观应等早期知识精英也常以《泰晤士报》为例,描述和传播报馆、报人的重要价值、地位。
其次,内地更加主流报刊的转载,使王韬的言论得以后续传播,不断扩散,进入官员、士绅视野。目前已知,仅当时发行量最大的《申报》就转载了近百篇。[32]对中国政治精英影响最大的《万国公报》,也多次转载《循环日报》。这一后续传播在《循环日报》创办不久的19世纪70年代就已开始,如《日本改读西字书(选循环日报)》[33]《开矿议(选香港循环日报)》[34]《训兵要论(选香港循环日报)》[35]《论官宜与民相亲(选录香港循环日报)》[36]《论中国应速造铁路(录香港循环日报)》[37]等。此外在外交问题、人才改革等方面也多有文章被转载。[38]《循环日报》的言论(很多为王韬撰写),以及其中的政见,传播范围远在香港之外。
据《循环日报》公布,该报在中国各地和海外拥有众多代理人,其中包括汕头、宁波、上海、镇江、九江、汉口、烟台、天津、广州、佛山,以及澳门、厦门、福州等,而海外的日本(京都、横滨、长崎、神户)及安南、新加坡、旧金山、新金山、雪梨埠(悉尼)、庇鲁埠等地,则由招商局等代理。沿海地区和早期对西方开放的城市,颇有阅读人群基础,而早期中文报刊极度缺乏,知夷情、洋务等获取新知的需求却与日俱增,因此《循环日报》的实际读者规模应比想象中大不少。此前,19世纪50年代香港出版的《遐迩贯珍》,虽维持不到数年,理雅各在1856年第5号(停刊号)中不无自豪地说:“自刊行以来,将及三载,每月刊刷三千本,远行各省,故上自督抚,以及文武员弁,下递工商士庶,靡不乐于披览。”[39]此言虽可存疑,不过可见香港报刊的影响力较早已经过各种方式进入内地。经过自身传播和主流报刊的转载、扩散,王韬已不再可能默默无闻,在精英人群中颇具文名,地位非昔日一个译者可比。
最后,从文本上看,由于王韬史无前例地创造了一种新的新闻纸文本,不仅使《循环日报》更加接近现代新闻报刊,也更适合快速阅读和传播。
王韬的政论文一般固定在1000至1200字之间,篇幅适应现代报刊固定版面及字数限制,体现了“现代性所特有的一体化要求”,也“应和现代读者生活的快节奏,以及满足他们对新闻的日常消费需求”[40]。据相关统计,《循环日报》版页实际总字数约3000字,第二版总字数约为4850字,第三版实际总字数约为3600~4500字。[41]这决定了其文本短小精悍,与中国传统言论文章大不相同,后者没有篇幅限制,常以冗长著称。王韬的报刊政论文字,呈现出一种“现代政论散文形式”,被认为“是中国古典论辩性散文的现代演化的结果”[42]。
除了字数相对固定和短小,王氏言论较少使用典故,相对浅白。表述中同时加入不少近代新词如民主、公司等,更有不少强调当下和拉近读者“接近感”的表述,如“今日我国”,“近十年以来”等,符合现代报刊传播,是一种较为典型的新闻传播语态,而非传统文学形态。如此变化除了反映报人头脑中的西化影响,也与他个人喜好不无关系。王韬自幼受其母朱氏启蒙,四五岁时常听到非正统儒家典籍的“古人节烈事”,“八九岁即通说部”,后来则喜搜集志怪小说和野史,创作过几种类型不同的小说。喜好游山玩水、嗜酒成瘾的王韬经常以**不羁示人,文风不喜羁縻,多近白话,也在情理之中。《循环日报》的言论文体从典籍书写的角度看显得浅白,但却更符合近代报刊,后者需要争取更多受众。新式日报的出版周期和版面物理空间,让长篇大论无法展开,新的新闻书写因此迎合了大众传媒的潮流。
当传播史学家回顾历史,发现18世纪欧洲一些报刊“发现了一种新的散文手法,以适应印刷词语的形态。这是一种语气平和的手法,通篇都保持一种调子和态度与读者说话”[43]。在中国,稍后的梁启超经由《时务报》开始的新文体,一纸风行,正在于适合新式报刊受众。人们普遍注意到了这种文风的世变,不过“时务体”并非截断历史的横空出世,王韬的言论具有相当的开创性,较之古代已呈面貌一新。所不同者,梁启超较之王韬,思想、才情更佳,笔下文章,理性之外更富感情。
报人王韬较之秀才王韬,已非默默无闻,这一点也为时人所察。盛宣怀之父盛康曾将王韬和长期任《万国公报》主笔的沈毓桂二人并列推崇,称“我交连史往还频,赞臾文章共绝伦,欲为中西通学术,苍茫滚海两奇人”[44]。格致书院对王韬的青睐,可见其声望日大,和他一起被这个书院延请的对象,还包括李鸿章、曾国荃等官方要人。
(二)媒体批判的流露
言论规模和传播范围之外,王韬从边缘的崛起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于“批评话语”上,“上书”建言,以获听于朝廷为目标,但民间报人身份和香港的自由空间,使得王韬的言论异于体制内议论。报人的批判气质由报刊的体制外民间立场决定,只要拥有法律上的言论自由空间,一定会得以激发。
《循环日报》之前,任职于《中外新闻七日报》[45]的陈霭廷就赌馆征税等事件,对香港当局多有批判。较之陈霭廷,王韬政论在文体、频率和对时局的把握判断更有经验,批评更加有力。他由此督促政府“开诚布公”,使民间“成得预闻”。
虽然不无保守,王韬的批评还是很快超越器用,直抵“政治”层面。到达香港不久,他感叹“香港蕞尔一岛耳,固中国海滨之弃地也。丛莽恶石,盗所薮,兽所窟”,割让英国之后居然“数年间遂成市落。设官置吏,百事共举,彬彬然称治焉”,香港的繁荣也是“商出其市,贾安其境,财力之盛,几甲粤东”。由此,王韬不得不承认或者说反思变化背后的政治原因:“地之盛衰何常,在人为之耳。故观其地之兴,即知其政治之善。”[46]
对西方民主的考察与理解,王韬远不及日后的严复、梁启超等人,不过却是最早呼吁变法和引进西方议会制度的知识人之一。他的政治改革“建议”,对体制内精英而言,无疑大胆而带有冒犯色彩。《循环日报》上的文章,性质上注定无法变为赞美,因为那将失去其独特意义甚至生存价值。况且《循环日报》馆主政治上多年失意,郁积颇多,感时忧国,也难以成为一名合格的歌颂者。正是这种相对自由大胆的表达、批评,才使王韬的言论针砭时弊、易被传播和重视。那些开明官员无法在体制内直接表达的政治意图,外逃者王韬却可以在香港完成,他的学识和眼界,确保了言论的参考价值与收激发反思之功效。
比较起来,早期内地的报刊内容主要有如下几大类:谕旨、章奏、宫门抄、辕门抄等政府信息,艳情及诗词唱等,以及商家市价、戏馆剧目、轮船行期等商业信息。至于言论,要么“毁誉凭其恩怨,笔舌甚于刀锋”,“或扬颂权贵,为曳裾之阶梯;或指斥豪富,作苞苴之左券”[47]。原因在梁启超看来,是那些报纸主笔以省事为要诀,而“国家大政事大计划,绝不敢形诸笔墨”,其论说“非‘西学源出中国考’则‘中国宜亟图富强论’也,展转抄袭,读之惟恐卧”[48]。早期上海报人群体,很多人喜填竹枝词,笔名充满脂粉气或调侃味。1872—1881年,《申报》即发表了超过2000首竹枝词。[49]比较起来,王韬的文字则主要为反思。无论源于性格还是经历,这一点至为关键。柯文分析王韬文字的批判精神,认为那是一种典型的报人气质:“除了喜欢冒险和对所有人和一切主题都感兴趣外,还具有报业人员的典型素质——既有理想主义又有怀疑主义。”[50]
不过,王韬的批评仍主要为建言诉求,这让他的言论散发着一种“忠诚地反对”气质。此后西方政治观念的导入,以及清政府的进一步衰败,让这种建言的不合时宜日益明显。“当政治权力的合法性在知识分子眼中越来越弱化甚至消失时,报刊的政论就倾向批判而不是建言。”[51]王韬的办报活动处于清王朝的自强努力期,此时国家一度有了所谓“中兴”气象,对这个政权和文化精英的毁灭性打击尚没到来,政府权威没有遭到根本动摇。王韬的纸上言论,夹杂着恳求和不满,但批判并非主流面貌,从流亡到1884年得到官方宽恕,他的主要面貌非抗议者。返回内地后,王韬很快投入实际的“自强”顾问角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