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资本逻辑与劳动空间的重构
资本逻辑的轴心是追求剩余价值,这一看不见摸不着的逻辑需要通过一些物质性的环节来实现自己。根据马克思的讨论,获取最大限度的剩余价值主要通过两种方式:一是获取绝对剩余价值,这是通过延长工作日实现的,也就是前面说过的时间维度的重新规划;二是获取相对剩余价值,这是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来实现的,这是《资本论》第四篇“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的主题。也正是在这一部分,马克思通过“协作”、“分工与工场手工业”、“机器大工业”等章节,指出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与空间的压缩联系在一起。我们以“协作”为例来进行具体说明这一点。
从劳动的视角来看,在资本主义产生之后,空间的意蕴发生了重要改变。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劳动的空间是第一自然,人们与自然融为一体,这是第一自然中的劳动空间。资本主义产生之后,劳动创造出了“第二自然”,空间变成了第二自然意义上的空间,资本主义劳动生产的过程就是对这种空间进行重新规划的过程,即将分散在不同空间的个体聚集在同一空间下,形成一个独特的劳动空间。“人数较多的工人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或者说同一劳动场所),为了生产同种商品,在同一资本家的指挥下工作,这在历史上和概念上都是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1]虽然“劳动场所”开始还只是作坊的扩大,是一种量的增加,但当劳动人数增加,规模扩大到一定程度时,就会形成社会平均劳动,发生质的变化。根据马克思的论述,工场中的“协作”通过空间的凝聚而降低了生产费用、提高了劳动效率。空间在资本逻辑展开过程中的这种作用体现为以下几点:第一,人数较多的工人在同一场所中的聚集,会使每个人的工作日成为总工作日的一部分,就更容易使每个工人的劳动时间接近平均劳动时间,只有当工人一开始就推动社会平均劳动的时候,价值增殖规律才能实现。第二,这种空间的聚集提高了一些劳动资料的共同消费。“容纳许多人做工的厂房、储藏原料等的仓库、供许多人同时使用或交替使用的容器、工具、器具等,总之,一部分生产资料,现在是在劳动过程中共同消费的。”这导致的结果是:“一方面,商品的交换价值,从而生产资料的交换价值,丝毫不会因为它们的使用价值得到某种更有效的利用而有所增加。另一方面,共同使用的生产资料的规模会增大。”[2]这时,共同使用的资料转移到商品中的总价值分配到较大量的商品上,每个商品所负载的不变资本的价值组成部分就降低了。生产资料的节约一方面使商品便宜,从而使劳动力的价值下降;另一方面,它改变了剩余价值同全部预付资本的比例关系。第三,当许多工人在同一个空间中聚集时,他们不仅相互联系,而且能够有计划地一起协同劳动,这种协作不仅创造了生产力,而且也形成了一种新的社会关系。“且不说许多力量融合为一个总的力量而产生的新力量。在大多数生产劳动中,单是社会接触就会引起竞争心和特有的精力振奋,从而提高每个人的个人工作效率。”[3]除了通过空间的压缩而提高劳动生产率之外,协作还可以扩大劳动的空间范围。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有些劳动过程由于劳动对象空间上的联系就需要协作,比如筑堤、灌溉、修路等活动。这种空间压缩与空间扩大并不矛盾,正是因为数量众多的人在空间上聚集在一起,才能更好地提高劳动的机械力,并在短时间内动员大量的劳动力,以激发个人的竞争心,发挥个人社会种属能力。
协作促进了空间的规划,这是对第二自然的空间的重新设置,使之更合乎资本逻辑的要求,或者说正是资本逻辑的展开创造了合乎自己需要的空间。这种空间的变化同样引起了时间的变化。聚集在一起的人数众多的工人,他们在劳动过程中或者还像过去一样,每个人都做同样的事情,或者通过分工形成总体的合作关系,在这两种情况下都会导致劳动时间的相应变化。对于同种工人来说,聚集在同一个空间下使个人之间有了竞争力,这是推动平均劳动时间形成的重要条件,并有助于通过激发个人的能力,以减少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对于不同种工人来说,这种分工式的协作更能降低平均必要劳动时间,这是斯密在《国富论》第一章讨论分工时就已经说明的问题。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的“分工与工场手工业”部分对此进行了更为系统的论述。
空间的压缩不仅带来了劳动组合方式的变化,而且也带来了劳动管理方式的变化。协作的规模取决于资本家的购买力,而协作在促进劳动生产力的发展后,又能进一步提高资本家的购买力,这使得协作越来越有助于资本的积累,单个资本家也就越来越能积聚较大量的生产资料,购买更多的雇佣工人。可以说,协作进一步推动着单个人的劳动转变为社会劳动。这时,对特定空间中的劳动管理的重要性就显现出来。“起初资本指挥劳动只是表现为这样一个事实的形式上的结果:工人不是为自己劳动,而是为资本家,因而是在资本家的支配下劳动。随着许多雇佣工人的协作,资本的指挥发展成为劳动过程本身的进行所必要的条件,成为实际的生产条件。”[4]在资本的监督下,聚集在特定空间中的工人的劳动形成一个生产总体,劳动管理与监督似乎成为这一总体的保证。在这一总体中:第一,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动机和目的得到了进一步的体现。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使得相对剩余价值更大。第二,工人之间的联系处于工人的主体意识之外,他们在劳动中的联系,是资本家观念的现实展现,工人的活动成为他人意志的体现。这使得资本主义的管理体现出二重性:一方面它体现为制造作品的社会劳动过程,另一方面则体现为资本增殖过程。就前者来说,这种管理具有社会性,就后者来说,这种管理具有专制的特征。也只有在这种协作以及其进一步的发展中,工人才能在特定的空间中将自己的工作固定下来,社会越发展,这种固定性也就越明显,工人的能力也就越聚焦于劳动过程的某个环节,其工作也就越来越具有物化的特征。到了20世纪初的流水线生产时代,这种物化开始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整体结构中,这正是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中讨论“物化”现象的社会历史基础。
在本书第三章中,我曾经论证:在马克思的思想中,存在着生产逻辑与资本逻辑,前者强调物质生产的人类学意义,后者则是对以剩余价值为目的的资本逻辑的批判。协作所导致的空间压缩以及由这种压缩所带来的空间扩大,在这双重逻辑层面都存在,但在不同的逻辑基础上,这种空间压缩具有不同的历史性规定。在马克思看来,在古代世界、中世纪都存在着偶然采用的大规模协作,但这是以直接的统治关系和奴役关系为基础的,这与资本主义的协作具有不同的性质。他甚至认为,相对于农民经济和独立的手工业生产来说,资本主义的协作并不表现为协作的一个特殊的历史形式,而协作倒是表现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所固有的特征。按照本文的论述逻辑,前一种协作是对第一自然的顺应,而资本主义的协作则是对新创空间的重新安排,这种安排是以资本逻辑为内在灵魂的。这时的空间就不再表现一种先验的存在,而是表现为一种创造性的存在,它与资本逻辑同体而生,这是一种新空间的生成。马克思说协作作为起点是与资本本身结合在一起的,同样,这种空间也是与资本本身结合在一起的。资本主义社会有其特定的空间,由这种空间的扩张形成的第二自然逐渐覆盖第一自然,从而重新建构了一个新的世界。
一个新的世界就会有一个相应的新的权力结构。如果说在前资本主义社会,这种权力体现为直接的统治关系和奴役关系,那么在新世界中,权力一开始就是一种隐性的统治力量,在权力的表层,恰恰表现为一种个体之间的自由与平等状态。这就是资本的权力。在资本权力的作用下,特定空间中处于协作关系的个人,成为一个工作有机体的肢体,他们本身成为资本的一种特殊存在方式,工人在协作中发挥出来的生产力仿佛成为资本天生就具有的生产力。当工人在新空间中的位置越来越固定时,资本的权力就越来越大,工人也就越来越成为资本的附属物。到了韦伯所讨论的科层制时代,这种权力也就越来越隐性地发生作用,资本的统治也就越来越匿名化。资本、空间、权力,成为新空间结构的重要元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