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观宫商”。“宫商”这里指文章的声律。六朝时期随着汉语“四声”规律的发现,人们自觉地感受到汉语声律之美。因此考察作品的声律运用,也成为评价作品的重要层面。人们开始用很挑剔的眼光来看作品中声律安排的好与坏。《声律》篇说:“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这些话清楚表明了刘勰对于作品声律的重视。但刘勰对于作品的声律并没有提出过于繁琐、苛刻的规定,仅提出“声得盐梅,响滑榆槿”的自然要求。所谓“观宫商”也就是对作品声律要做上述考察。
由此看来,“六观”既不是什么标准,因为标准一定要考虑到准则和严格的规定,如现在我们说的“标准时间”“标准语”,刘勰提出的“六观”并无严格的规定。“六观”也很难说是什么方法,因为方法是解决问题的路径和程序,如我们现在说的“学习方法”“工作方法”都要循着某种路径和程序的意思,刘勰的“六观”并无这种意思。我的看法是“六观”是指作品的六个方面或六个层面,意思是考察作品要从这六个方面入手。至于有的学者把“六观”与“新批评”的批评方法相类比,更是牵强附会,有“过度阐释”之嫌。
第三,鉴赏的方法——“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刘勰有没有提出鉴赏的方法呢?有。刘勰在《知音》说:“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刘勰显然认为,创作与鉴赏的“程序”是不同的,创作者先“情动”后“辞发”,先有感情郁积于胸中,然后用文辞去加以表达;而鉴赏者则是“披文以入情”,先阅读文辞篇章,然后通过感受、领悟、分析到达对于作品所蕴含的“情”的理解。那么这种方法就是“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如前文所说,刘勰非常重视“文”与“情”的关系,在《体性》篇提出了所谓的“因内符外”“表里必符”的说法,这里就暗含了对“文”与“情”关系的理解。即认为“情”是“内”是“里”,而“文”是“外”是“表”。没有内心的“情”,谈不到外面的“文”,反之,没有外面的“文”,内心的“情”也表现不出来。根据文与情的这种关系,刘勰认为鉴赏是“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或“觇文辄见其心”,也即由外而内,由表及里,用比喻的说法就是“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从江河的流水的波浪,溯源而上,最终就会发现那江河的源头在哪里,这样作为源头的幽深的“情”最终就会自然显露出来。刘勰所说的这种方法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作为鉴赏者,所面对的就是前人和别人的文本,通过对文本的各种症候的感受、研究、分析,很自然地就会形成对文本的理解。但这种理解是否就是知音式的理解呢?在我们今天看来,是很难说的。因为我们的理解不会或不完全会与作者的创作意图相一致,达到心心相印的地步。但刘勰对此很有信心,他说:世代久远的作者,无法了解他们的面貌,但观察他们作品的文辞就能窥见他们的内心。未必是前人的作品过于深奥,只怕自己的见识太浅陋。弹琴的人心里想着山水,其情就在琴声中表现出来,何况把自己的情理形诸笔端,他怎么能隐藏得了呢?刘勰甚至说:读者用心去理解作品中的情理,就像人用眼睛去看物体的形状,只要眼睛明亮,那么物体的形状就无法藏匿,只要读者心思敏慧,文章的情理就无不明白了。所以,刘勰认为他的“披文见情”“沿波讨源”的方法是可以化解“文情难鉴”而达到文情易鉴的。
第四,鉴赏的关键——弃“俗鉴”,取“妙鉴”。刘勰没有停留在鉴赏方法的阐述上面,又进一步提出了这种方法是否有效,还必须掌握鉴赏的关键。在这里刘勰提出了两个很重要的概念,这就是“俗鉴”与“妙鉴”,并论述这两者的区别。刘勰说:“俗监之迷者,深废浅售,此庄周所以笑《折杨》,宋玉所以伤《白雪》也!昔屈平有言:‘文质疎内,众不知余之异采。’见异唯知音耳。扬雄自称‘心好沉博绝丽之文’,其事浮浅,亦可知矣。夫唯深识鉴奥,必欢然内怿,譬春台之熙众人,乐饵之止过客。盖闻兰为国香,服媚弥芬;书亦国华,玩泽方美;知音君子,其垂意焉。”在这里,刘勰首先认为,有一种鉴赏可以说是“俗鉴”。这种“俗鉴”是怎样一种状况呢?总的说,就是“深废浅售”,即不接受深刻的作品,只欣赏浅薄的作品。
他举出了四个例子来说明“俗鉴”之不可取。第一个例子是庄子嘲笑对人们对《折杨》的欣赏。《庄子·天地》篇:“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华》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折杨》《皇华》都是庄子当时流行的俗曲,欣赏的人很多。可是真正有深刻内容的高言、至言则不被人欣赏。第二个例子是宋玉伤叹高雅的《白雪》无人欣赏的例子。宋玉在《对楚文王问》中说:“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21]宋玉是用这个故事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刘勰则引这个故事来说明“俗鉴”之不可取。第三个例子是屈原抱怨自己的不同于众人的才华不为人所理解。他在《九章·怀沙》中说:“文质疏内,众不知余之异采。”意思是,我性格质朴疏阔,大家不了解我的独特才华。第四个例子是扬雄这样才华横溢的人才会说“我心里喜欢深沉渊博而有绝美的文章。”总之,刘勰认为在文学鉴赏,一味欣赏肤浅的没有深意的作品,这就是“俗鉴”。
那么如何来拒绝这种“俗鉴”呢?刘勰提出了“妙鉴”与之对抗。他说:“良书盈箧,妙鉴乃订。”满箱子的好书,要通过“妙鉴”才能正确地加以评定。那么这“妙鉴”与“俗鉴”相比,有什么特点呢?刘勰的意思可能就是特异、深刻、享受、玩味这四点。刘勰认为“妙鉴”应“见异为知音”,这就是要看出一篇作品与另以篇作品的特异之处,像屈原的作品与《诗经》确有很大的不同,鉴赏者能“见异”,看到屈原作品的独特之处,这样才能成为屈原的“知音”。刘勰又认为“妙鉴”应是“深识见奥”,这就是鉴赏的作品的深刻性问题,真正的鉴赏者应该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作品的深意,这样的鉴赏才能使自己感到内心的喜悦。这还不够,刘勰认为“妙鉴”应该是一种享受,读书就像过节一般,众人熙熙,如登春台,像听到自己最喜欢的音乐和吃到最可口的菜肴一般,高兴无比。最后“妙鉴”应该有鉴赏的**,这就是刘勰说的“玩绎方美”。所谓“玩绎方美”不是在读作品的时候,而是在读过作品之后,觉得余香满口,回味不尽,这才是鉴赏的**时刻。因为,在读作品的过程中,你为其中的人物、事件所吸引,还来不及用超然的态度来欣赏它,一定要等到作品读过之后,把书合上之后,笑也笑过了,哭也哭过了,心情已经平静了,这个时候才能够回味那文章的妙处、美处、含蓄处、淡而有味处、有深意处,有独特魅力处……这才是鉴赏的**。刘勰认为这种“妙鉴”才能达到“知音”式的理解。
刘勰从“博观”作为鉴赏者的修养,从“六观”提示鉴赏作品的方面,从“披文入情”“沿波讨源”方法的论述,从弃“俗鉴”,取“妙鉴”的鉴赏关键的层层解说,来说明知音不难、文情可鉴,阐明了他的“知音”鉴赏论,不可谓不煞费苦心。
刘勰的《知音》篇是《文心雕龙》中构思比较完整的一篇,他先提出“文情难鉴”,分析了“文情难鉴”的种种障碍;接着又提出了文情可鉴,提出了文情可鉴的种种条件。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悖论:知音很难,知音不难。我们读了《知音》前半段,看他那样呼喊“知音其难”,似乎觉得他好像要推翻了他自己提出的“知音”作为鉴赏的高境,真替他捏了一把汗。可是读了《知音》的后半段,觉得他找出了种种的理论来证明“知音”并不难,又觉得他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其实我们真是在替古人担忧。刘勰是一个高明的舞蹈家,他先向左转,然后向右转,一切都那样自然,那样优美,因为他有一个“唯务折衷”的舞蹈操练思维法在帮他的忙。
[1]鲁迅:《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0页。
[2]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页。
[3]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4页。
[4]徐复观:《〈原道〉篇通释》,《中国文学论集》,台湾学生书局2001年版,第397页。
[5]徐复观:《〈原道〉篇通释》,《中国文学论集》,台湾学生书局2001年版,第394页。
[6]徐复观:《〈原道〉篇通释》,《中国文学论集》,台湾学生书局2001年版,第395~396页。
[7]徐复观:《〈原道〉篇通释》,《中国文学论集》,台湾学生书局2001年版,第396页。
[8]徐复观:《〈原道〉篇通释》,《中国文学论集》,台湾学生书局2001年版,第398页。
[9]《毛诗序》,张少康、卢永璘:《先秦两汉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43页。
[10]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页。
[11]周天游:《后汉纪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34页。
[12]曹丕:《典论·论文》,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58页。
[13]童庆炳:《文体与文体的创造》,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页。
[14]刘勰《文心雕龙》引文,均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本,下文不再注。
[15]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49页。
[16]萨特:《什么是文学?》,《萨特读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64页。
[17]顾祖钊:《论意象五种》,《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6期。
[18]顾祖钊:《论意象五种》,《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6期。还可参见作者论“意象”的同类文章。
[19]蒋孔阳:《二十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41~243页。
[20]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717页。
[21]宋玉:《对楚王问》,《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9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