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史修撰由垄断化至禁密化
唐初史官有两大体系,一为修前代史体系,例以专职史臣或他官充任,由宰相监修,地点在禁中秘书内省的修史所。这些史臣率皆各有本官,故事毕即撤,是一种临时性质的任务编组,前述唐初大举修齐、周、梁、陈、隋、晋六代史,即属此系统。
另一则为列入政府常制机关的专职史官。这类史官自北魏孝文帝于5世纪改革时,即已采取修注(起居注)修史(国史)分离原则,渐渐划分修注史官与修史史官两系统——由集书省领起居修注,秘书省领著作省修史,二元运作。隋朝承之,颇事改变,有由宰相监领之趋势,至唐初乃成定型。
唐承隋制,修注由隶属于内史省(即中书省)的起居舍人负责。太宗贞观二年(628年),舍人移隶门下省,官称改为起居郎,此即左史,而后形成左史院。高宗以后,又于中书省复置起居舍人,此即右史,品秩编制职掌同起居郎。于是,唐世左、右二史分隶两省宰相,于起居院修注的体制乃告完成。
至于国史及实录的修撰权,唐初仍由著作省的史馆执掌。贞观三年(629年),太宗将史馆移隶门下省,自后著作省即无法定修史权。史馆移隶门下省,由宰相——未必是门下省长官的侍中——监修,馆内并无建制性史官,却另以他官充任史职,职称为“修国史”或“兼修国史”。史馆修撰国史实录,为经常举行之事,长期遴调他官充任此例行性工作,故无异为一常制而富弹性的任务编组系统;中唐以降,史职职称渐定型为修撰(其中一人知院事)及直馆,编制亦渐固定。唐朝前期门下省权重,高宗武后以降中书势渐盛,故至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史馆亦移隶中书省,遂成定制。
这里所称馆院史臣,盖指第二种体系之修注、修史两系统专官及充职史臣而言。所谓“馆院学派”,则指馆院史臣中,有共同史学精神和主张者,尤以刘知幾等一伙“道术相知”的史臣而言。
秦汉一统以来,因司马迁创新史学,至东汉遂大为朝廷所重视及利用,因而有国史修撰权中央化的垄断趋势,由此以至唐,乃日益完成为制度化,作者已前后申论之,于此不赘。不过,于此尚须补充及强调者,厥为东汉以降,除非朝廷力弱、王室势衰,否则不论汉族或胡人政权,莫不注意及此。然而,他们大体只垄断国史——本朝史的修撰,对于他国史、前朝史,或其他范畴诸史,原多无垄断之意。唐初官修《五代史志》,将之辨章整理,归为十三类,而前朝史及他国史即分属正史、霸史。其他范畴诸史,除典章经制各依专门分类外,其余以杂史、杂传为大宗,特色是著作不完备,且有流于迂怪虚诞者。它们大量出现,基本上是由于史官失守,博达之士愍其废绝,各记闻见,以备遗亡的风气鼓**下产生,该志《经籍志·史部》载述甚详。刘知幾则重新辨章为杂史十种类。这些杂史杂传,由于撰述人宗旨意识不一,且其书多亡,不易于此详作分析。要之如刘知幾所评,他们大抵恃其文才,率尔而作,“多无铨综之识”,“盖不过偏记杂说、小卷短书而已”;若“责之以刊勒一家,弥纶一代,使其始末圆备,表里无咎,盖亦难矣”。[88]这类撰述,朝廷不仅禁不胜禁,抑且也因其有发扬政教、增广见闻的利用价值而不必禁,故禁抑重点主要在私修本国史。
隋文帝统一中国后四年——开皇十三年(593年)五月癸亥诏:“人间有撰集国史、臧否人物者,皆令禁绝!”依据这道诏令,私修国史及私评人物两项,皆在政府“禁绝”范围之内,如此一来,不仅国史不得私修,抑且事涉当代人物的杂史、杂传、霸史,乃至前代史,亦恐在禁限之内,打击史学发展不可谓不重;比较6世纪初期李彪在北朝主张国史不可成于私家,及梁武帝在南朝不许吴均看前朝档案以修《齐春秋》,所为更甚,可谓集南、北风气意识而冶于一,抑又严之以法令也。唐初大举修前代史,其基本意识包括:确立“正史”、国朝需为胜(或前)朝修“正史”、史文绝续在己而不可亡、借修史统一思想以宣布正统、为先人存功业及为本朝彰光明等,实有环绕及引申此禁令在内的意识者,故亦继承隋代大修前朝史未成的事业而踵成之。
隋代修前朝史往往为宰相杨素所推动,情况不详。唐初既延续此示令精神,乃有贞观三年(629年)于中书置秘书内省,由宰相房玄龄与魏徵监领其事,以修五代史之举。十七年后诏宰相房玄龄和褚遂良监修《晋书》,亦依此“故事”。唐修六代史,对当时人物及其先世颂扬德业不遗余力,正是天子及史臣,在禁令之下所宜进行的方向。而贞观二、三年间,也正是起居郎及史馆移隶更有权力的门下省之时,常制性修国史制度较南北朝进一步确立,与步向更禁密化的关键阶段。
唐太宗朝欲踵成开皇史业,禁令的精神在史官制度上虽能较彻底执行,却在政策落实于民间的层面上,没有或不能完全贯彻。例如,武德五年(622年)唐高祖下诏大举修前代史时,北周史由宰相陈叔达与令狐德棻等负责,另一宰相封德彝与颜师古则负责隋史,不过叔达却私下另撰《隋纪》二十卷。不仅如此,王通之弟王绩,曾向叔达借阅此书,以便完成其亡兄欲修撰隋史之意。[89]这是事涉国史人物的历史撰述,王氏子弟曾以叔达因长孙无忌而不敢述王通事迹为微辞,[90]显示唐高祖或虽继开皇律令,但禁令并未有效施行。这或许可解释为事当开国初期,故未能执行。但是,王绩好友吕才,在高宗时代也曾私修《隋纪》二十卷行于时。[91]兼且,吕才《隋记》完成之同年——显庆四年(659年),另有两种史著亦完成:一为李延寿私修的《南史》和《北史》,一为许敬宗官修的《(唐)国史》一百卷。[92]《南、北史》下限至隋,必有事涉国史人物者,而高宗亲为制序。此书和吕才《隋记》,几乎与唐国史实录同步而修,唐朝并未严格制止,如隋文帝之怒收王劭也。显示开皇禁令,唐初自始即未严格于民间执行,恐怕也未明令重申此禁。
唐朝最多不过只是继承了开皇官修的基本精神,未见有制诏律令的颁行,以禁绝私修。于是自唐初至开元,私人修撰前代史者常有之。如上述陈叔达、王绩、吕才、李延寿外,尚有敬播《隋略》二十卷,张大业《后魏书》百卷、《北齐书》二十卷、《隋书》三十二卷,[93]徐坚《晋书》一一〇卷,而元行冲《(北)魏典》三十卷更是针对官修《晋书》而撰。[94]徐坚是刘知幾好友,知幾另一好友吴兢亦以官修五代史繁杂,而别撰新本,同样是针对官修本而来。而且,吴兢于不满官修之余,居家私撰《唐书》及《唐春秋》;元行冲之表侄韦述,举进士前亦私撰《唐春秋》,[95]此则连国史亦可私撰也。至于温大雅《今上王业记》、李延寿《太宗政典》、吴兢《贞观政要》,乃是撰集本朝帝王事迹者;令狐德棻《凌烟阁功臣故事》、敬播《文贞公(魏徵)故事》、李仁实《卫公(李靖)平突厥故事》等书,两《唐书》之《经籍》《艺文志》斑斑记之,皆为撰集当代人物者。唐代殆未完全遵从或贯彻开皇禁令,可以无疑。[96]
唐代前期,私修前朝史及撰集本朝人物较多,是由于数据尚不致太难得到,及耳目尚可接的缘故;至于国史较少,则是由于唐朝史馆制度继承垄断化而日益禁密化,以致史料极不易得见的缘故也。自唐迄今,私修当代史不易,此最为主因。当代史料庞杂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是每代史料情况皆如此,唐以前称成功者多为私修,显示主因不应在此而在彼。
大体上,从1世纪班固被告“私改作国史”至6世纪王劭被告违禁私撰北齐史,几乎分被汉明帝和隋文帝致罪身死,国史之禁止私修,政策趋向始终甚明确,只是正式颁诏禁绝,至隋文帝始见罢了。唐朝虽未见颁发此类禁令或重申开皇诏令,但不表示已完全放弃了此传统趋势。国史禁绝私修,就政策看原来即不易完全贯彻,若将禁令范畴扩大至前朝史、杂史、杂传等,更不易执行,这是唐朝前期上述修撰情况不绝的原因。但是,禁绝国史私修已是六个世纪以来的基本政策,唐朝若在无禁令仍然沿袭传统政策之下,比较切实可行的措施,显然唯有落实于史官制度的改革调整——亦即史官修史制度的禁密化,是禁绝国史私修政策较为有效及较可控制的方法。这是贞观二、三年间,起居史官改隶权势较大的门下省而作为侍中属官,史馆改隶为门下省作为直辖机关的重要原因。及至后来中书省权势较大,基于相同因素,于该省或创置起居史官,并将史馆由门下省移隶于此。门下、中书两省唐制皆为宰相机关,且均置于禁内为供奉机关,是两省史官由是禁密,非“通籍禁门”则不得而入,国史数据非他人所能轻易得见者也。在此情况下,民间私修国史自是不易,政府无禁制之恶名,而实收有禁令之效果。由此而言,史官制度禁密与国史修撰权垄断化的关系,其密切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