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序论
中国有史久矣,其有史学则晚,先有此事而后有此学,斯乃学术缘起之常。历史、史书与史学,人往往混一而不易明辨。孟子谓“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斯则对历史、史书与史学三者,关系显已有所理解。
历史与天——今谓之宇宙——同生共起,原未以人为主;自人类出,历史乃以人为重,于是人在过去特定时空所施行之事,遂为世人所谓之历史,即齐桓、晋文是也,亦即司马迁所谓之“故事”。
历史初无文载,而有口传语说,初民此史学形式,至春秋战国日愍,然犹有《国语》、瞽者,可以考见。口传说史之所以亡,盖因文字发明而书籍兴起。秉笔之官古称为史,其所记行事设施,乃今谓之历史者也。及所记日积渐备,编而为书,此即所谓经籍,后之所以知古,遂有确实有形之凭借,于是诗亡而书作矣,孟子之言乃可解。7世纪中期唐修《五代史志》(即今《隋书》诸志),其《经籍志序》述论经籍缘起,言之颇备,殆即引申变化孟子之说以成,隐然有经籍皆史说之意。
史官所记行事设施,其文则史,是则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百国春秋等经籍者,亦即史书。史官记何行事,记何设施,凭何如此记录,为何有此书法;既积备矣,如何分类编策,为何如此分类?虽为之至简,而思想观念、方法创意岂能无于其中?其义则孔子窃取之矣,此之谓也。近人或谓先秦无史学,真的史学,应该从司马迁作《史记》以后说起。甚矣,其人之拘今绳古,无得于史义也。
抽象言之,历史乃时空之流变,而人物行施随之以变,故史公特重述论“古今之变”。史公所开创的史学,确与先秦有大差异,但绝非于传统史学无所因藉,平地突起者。史公对先秦史著,颇分散述论之,自此以降,如荀悦、杜预等,更是发扬古者国史策书之常——包括史学精神理念、史料方法等——的功臣,于是促成二体竞争,古史与今史二分确立,是则史学有“古今之变”,至晚7世纪已然大明。[1]据此而言,谓古、今史学不同可,谓古代无所谓史学则不可。论述先秦古史学,原非本书初旨之所在;而秦汉迄今,史公所创新之史学,主宰史坛凡二千年,故初旨自史公“新史学”始。
所谓古、今史学,即先秦上古史学与马、班以后的中古史学是也,其间差异多方,若必一言以蔽之,则以记录性与论述性为分野。《尚书》《春秋》,所谓记言、记事之史,盖记录史学之代表。由此以降,渐趋论述性,爰及三传,以至《太史公》而成熟。史公主宰二千年,其间亦非不能再分期者:史公之论述史学尚有诸子遗风,其书命名即可知之,由此经班固、陈寿等以降,则渐趋向于叙述性。
故史公以后,史学盖亦可分为中古史学与近古史学,即论述史学与叙述史学是也,而刘知幾为其转折点。史学包括事、文与义,迟至孟子而倡言之,至史公而登峰造极。论述史学之所以以论述为特色,盖因文有情而事有理也,若此义不明,则必流于文尚美而事尚实。文尚美之流弊,已有刘知幾之长叹深论,惜其仍亦不免拘时。至于事须尚实,原为史学之核心,扬雄、班彪之徒,推崇《史记》文直事核,盖为此也;而作者论马、班史学之境界则曰“实录”,论其方法则曰“实证”,盖亦本于此。史公《报任少卿书》,自云“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本此建立其新史学。是则此种学术之成立,必须经此广搜史料、考证事实、稽论道理之三段法,始克善之。事需稽理究通以为一家之言,故特色在其论述性,而又不失其实证与实录,下章将深论之。
史公云亡,此旨日息,史官史家,日渐沉耽于网罗史料,考实行事,然后属辞叙述,编纂成书,此即叙述史学。刘知幾承此风气潮流,批评总结,以成学理,影响于后。彼于《史通·人物》论云:
子长著《史记》也,驰骛穷古今,上下数千载。至如皋陶、伊尹、傅说、仲山甫之流,并列经诰,名存子史,功烈尤显,事迹居多,盍各采而编之,以为列传之始,而断以夷、齐居首,何龌龊之甚乎?既而孟坚勒成《汉书》,牢笼一代,至於人伦大事,亦云备矣。[2]
中国史学恒与政教结合,以彰其经世致用。虽如此,亦不必将相大臣,必然重于隐士小民也;而知人论世,也毋庸汲汲乎求备。此义《史记》多方申论之,而《伯夷列传》所示之史学意义,更复杂而丰富,夹论夹述凡千余字,其叙夷、齐行事者什二三而已。知幾以陶、尹等居将相有功烈,史料事迹较多,故论史公首传夷、齐为龌龊;即就表彰政教、发扬功用而言,知幾尚知史公何以推崇许由、务光“义至高”,谓其历史价值与意义大于吴太伯及夷、齐之理由乎?知幾所以有此议此蔽,盖本世俗现实眼光出发做选择,本完备主义以牢笼一代大事而已,于是王朝将相,必然史料富事迹多,搜集考证皆易进行,并便于编纂成书也。[3]
叙述史学之表现,常有芜秽烦冗之弊,知幾于《史通》亦一再批评之,但终无以救其弊,大体知幾知其然而未知其所以然故也。盖叙述史学诸史官史家,所实践者乃史公新史学之前二段方法,而忽略或舍弃其全部三段法之终极程序步骤。就此言之,章学诚谓“刘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或虽过分,但并非无道理。至于又谓“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虽不尽然,要之大体有此分别。[4]知幾史学批评,奠定叙述史学理念方法,此下史家多奉而为之,遂有由网罗史料、考之行事再下降的趋势,乃至有崇拜事实,以及于崇拜史料之倾向。于是,史学目标与性质,先由著书立说如《太史公书》及《汉书》,寖寖然变为记典制、述故事矣,“书”由是变而为“史”,《五代史》《宋史》的命名法,遂于知幾身后出现。及其再降者,更有以上天下地网罗史料为职志,以考据事实为目标,非书非史,如蚕食终日,虽偶吐丝而不能连结成茧焉。至于胪列史料,聚编成书者,斯可谓勤矣,然于史学宗旨,相去日远,更毋庸论之。要之,刘知幾承论述性之新史学,日渐走向叙述性的趋势,树立其理念方法,终定大势,是以作者下限止于此。
※※※
孔子以前,有史官而无史家。孔子以后,官、家并作,而诸子学说,均多与史学有关。刘知幾谓“洎夫子修《春秋》,记二百年行事,三传并作,史道勃兴”,[5]此特就家学、经学传统而言耳。盖孔子所学,本乎王官,王官史学,在公元前213年(始皇三十四年)焚于一旦,后司马迁作《太史公》,官史仅剩《秦记》。秦于列国以暴虐落后见称,其国史盖亦然,史公所谓“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是也。列国官史之所以被烧,史公谓其书于秦“刺讥”“尤甚”云。[6]由是官学不明,待荀悦、杜预、干宝以后,始能重证古者国史策书之常。
诸侯史记有“刺讥”也者,盖谓其史书有理念义法,不为被书当事人的理念意识所接受及能接受。史公一再述论孔子作《春秋》,于《十二诸侯年表序》,推孟子所谓“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之旨,谓其“为有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书见也”。《春秋》有此史学理念之表现,盖与孔子约文辞,制义法,备王道,浃人事之宗旨有关,[7]其承于史官之学而下兴史家之道,盖亦由此。是则先秦史官与史家之修讲历史,必有所学,而其中亦必有所理据思想,不待辩明。
本书原初论述史公以来,至于知幾止,对其间学理思想、观念意识之影响于史学发展及特色者,颇详言之。孔门史道,至汉已有变为“空言”“空论”之势,下文析引史公思想已颇论之矣。然而史公、知幾之学术,向以“实录”被推及自许,与孔子损讳之一面略异,是则其学理观念之所承,殆有直继于先孔之史官者,“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盖其明例。
“董狐笔”于孔子出生前五十六年(公元前607年,鲁宣公二年),其咎实先起于晋灵公。赵盾被灵公攻杀不果,遂有逃亡,而赵穿杀其君于桃园,盾未出山遂复还。《左氏春秋》该年述其事云:
大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於朝。宣子(盾)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宣子曰:“呜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其我之谓矣!”
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
此事件于春秋时代之政教意义姑不论,就史学而言,颇有可讨论者。
首先,君死兵变,太史不得不书,此为《左氏春秋》昭公二十年孔子所示,而君子韪之的“守道不如守官”的原则。史官有其职守,故不得不举职,举职书事则必须及时而宣示之,此即本书下文所称之及时主义,汉以后之起居注,北魏之制左右史,北周柳虬之论,唐初朱子奢、褚遂良之言,建制言论,其背后所蕴之思想学理皆源于此。[8]
及时记录而宣示之,并非遂令残君贼臣感觉可惧之充分条件,其条件在史官必须“书法不隐”。记录有定法理据,此即“书法”。就弑君而言,其事则灵公、赵穿,其文则赵盾弑君,是则其义何在?孔子同意董狐所据法理根据及价值判断,论责任所归,而断以“春秋责帅”。史官必须依据法理,独立判断,以使史学能经世致用,此即孔子推崇董狐为良史之意义。
所谓“不隐”也者,乃就撰史者的基本态度而言,牵涉后世史德之思想理论。然而董狐与齐太史略不同,董狐之“不隐”未必就是“直书”,也非“婉”笔,如刘知幾等人所论者。董狐所记,表示了史官不能抹杀隐讳事实之要旨,至于此事实如何判断确认,则为另一回事。后者为确认事实与正名主义问题,前者为守职举笔的职守原则与道德自觉之问题,而并包含传真之史才问题。要言之,即董狐依法理而对此事判断正名,并举职不隐,如实记之。由求真而传真,由确认事实而稽明义理,董狐在实践此古史学之精神原则与思想学术,及至孔子,则在半个世纪后,表扬此古史学。
“古之良史”所示如此,“古之良大夫为法受恶”,尊重史官职守又如此,是孔子慨叹于“今”之史官与大夫焉,史学有古今之变,于此亦可知。
孔子四岁时,“在齐太史简”发生(公元前548年,鲁襄公二十五年)。齐庄公被弑于崔杼邸,事实明显,不需史官据理考论而判断确立之,故太史书“崔杼弑其君”,是及时举职,“直书”其事。此据实直书问题原本单纯,不如董狐复杂,盖二史皆守职而记事——董狐“如实”书之,齐太史“据实”记之,于此略不同矣。在史学意义及理论上,如实书事牵及求真传真诸思想方法问题,而据实记事则仅及存真问题。不过,崔杼为此杀太史,其弟嗣书又杀之,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太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而还。此后续发展,于是内含严肃之史学精神理念,有大造于后世史家,意义转居董狐之上,请略论之。
首先,齐国史官之表现,乃“守道不如守官”的充分表现,可以无疑。董狐判断牵涉才学识,且其研思过程为继发性,是以所书若触赵盾怒而死,乃是咎由自取或求仁得仁。齐国此四史则不然,齐太史在最直接情况下记事,却付出生命之代价。典型在目前,其两弟、南史复不畏死而嗣书前赴,此即职守意识之际,人格道德亦已内自觉而扩充之——安于仁而行,虽死不悔——乃史德的极致表现,文天祥先颂“在齐太史简”,刘知幾常南、董连称而南在董前,其故在此。
其次,此思想意识的内在自觉而充足,乃为保证历史信实性之基本,亦即关系史学成立之第一原则——历史必须是真的事实。盖述故事而不足征即流为小说,论义理而不本乎事实则流为空言,而史学之成立,在其所论述为真实——即所述为真相之事,所论为真理之义。或谓中国人过分相信历史,其义当由此中寻找。齐国四史官殆非好名哗众者,其所以赴死,乃班彪所谓“杀史见极,平易正直”也,[9]由此可证史德之极则及见史学之极致,盖真之可存然后乃可信,据可信之真而后始能讲求传真之道。
再次,古、今史官环境际遇不同,即促成史学思想精神及其行为之变。孔子对此四史未见推崇致意,而表扬于董狐之笔,盖怵于今之环境而有祸患意识耶?史公谓《春秋》“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书见”,班固引申谓“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10]史学之有隐讳,乃孔子时代之悲剧,孔子不免染此风而传之后世。为亲者隐、为贤者讳,所谓对国家亲贤抱温情与敬意,实大伤于上述的第一原则,反令亲贤之人格行为有可疑,而真相真理不可尽信。此义孟子初言之,王充继论之,而至刘知幾疑古惑经,论直书曲笔,终能返于实录之要旨,以建立史学批评。
相对而言,孔子所阐扬之董狐笔,经孟子之倡揭,乃成所谓春秋褒贬精神,蔚为影响中国史学最大的主义和学派。然而古之良史依义法、据职守而记,不可妄书的情况,自家学史道兴起以后而鲜复睹。孔子表扬史学之经世致用,孟子倡述而成史学功用论,此下史家不免蒙受影响,而有偏于主观及求用的倾向,一者趋向徒托空言而离事言理,另者各是其理而借事伸论,遂使史学有丧失独立自立,沦为政教工具之弊,汉儒谓孔子为汉制一王大法,此其例也,故有司马迁之兴。
班固云:“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叙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11]按善叙质辨,盖指其论述史学之传真而言,董狐乃如实传真的例子。文直事核,盖谓据实直书以存真,齐太史等乃其典范。至于不虚美、不隐恶,则关系史德,董、齐诸史皆与有焉。据此特征,故谓史公之史学精神理念,殆有直继于先秦,乃至先孔之官学者。
余论述史公以后、知幾以前,史学思想观念与史学发展,盖由此出发。至于所谓史观也者,乃指广义言,凡精神意识、思想观念诸心灵活动者皆属之;虽下潜意识,如能从其言行推考以知者,亦在论究之列。若乃文献罕阙或难征,不便成章节者,则在相关处论述及之而已。
※※※
余欲研究之范围断限既如上述,探索之层次取向又复如此,则面临者遂以史料方法为先。
史之能成为学术,然后始有史学。“史学”一名的确立,始于4世纪初期之石勒,百余年后宋文帝继之而立史学,[12]于是梁陈以降,乃置撰修史著之“学士”焉。史成学而后有专门之学士,既有专门学者,于是至唐乃有一史、三史诸科。马、班以后,其书与五经相匹亚,推为正史,而师法相传,代有研治者,[13]至此六七世纪,乃成学术大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