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秦汉正统论的发展及其与史学的关系
一、“正统”的原义及宗统、国统与正统论之内继理论
正统问题,乃中国史学上渊源长远、支蔓纠缠的大问题之一。自新史学崛起,此问题即广为史家所注意思考,并能笃切著明的影响到史学之研究;且随着中国传统政治的意识形态发展,愈后则争辩性愈大。近人饶宗颐及其门人赵令扬,先后各辑述历代正统之争论,作者窃不自揆,私意其所论述犹未允恰;因而事关本文断限之内者,遂勉力独立为专章研述,超出断限之外者,则容后有机会再加论述。[1]
正统观念不始于习凿齿;但4世纪中期,习氏鉴于桓温之事,于史著中特别强调了此观念,遂使之彰明注目而已。饶宗颐论之云:
顾亭林《日知录》七《年号当从实书》条云:“正统之论,始于习凿齿,不过帝汉而伪魏、吴二国耳。”按习氏著《汉晋春秋》,有晋承汉统之论。……其书只可谓根据正闰观念,改写史著,为后世史学开一新例。然其说不为人所接受。……至于据王道以论位,别创为一史,自当以习氏为先例。若谓正统之论,由其作俑,则恐非事实也。[2]
饶氏之言,值得讨论者颇多,最重要者应在:顾炎武误认正统论彰于习氏而为始于习氏,固非事实,但据正统观念而别创一史始于习氏,恐亦非事实。拙文前论新史学时代的天意史观,则不但知正统观念不始于习氏,抑且据此而改创者亦不始于他。严格而论,秦汉以降,据此而改写史著者,当以班固为始作俑者。其次,所谓“正闰观念”,据前文所论述,应为三五相包说下所产生的观念;至于顾氏之所谓正、伪,则应为政治意识形态下之观念,二者所本不同,辨章学术固不当笼统言之。
据此,则有三事可加追究者:第一,习氏正统论的性质为何?有何意义?第二,所谓“正统”,其本义如何?第三,正统之观念何所始?如何发展?若不究明此三者,论之固无所补益也。
习凿齿的正统论,今以《晋书》卷八十二所载之“晋承汉统论”表达得较为完整,其意见容后专论之,作者于此仅略述其性质而已。这篇论说,主旨在申明“推魏继汉,以晋承魏;比义唐虞,自托纯臣”之不当。引用汉高祖乘秦楚之际兴起,“超二伪以远嗣”周的先例,兼批判“吴魏犯顺而强,蜀人杖正而弱”;由此反对“虚尊不正之魏”,主张“以晋承汉,功实显然;正名当事,情体亦厌”。据此,习氏正统论的性质大致可知:
第一,其论说属于政治及史学的批判论。这种批判主义远承《春秋》褒贬精神,及先秦墨、名、法诸家观念,下染魏晋时代形名论之风气,由此较论名实问题而提出批判,因而也颇具逻辑论的倾向。[3]
第二,这篇论说曾基于曹魏从未统一过天下的事实,因而否认其继汉的事实,主张“以晋承汉”。如此论说,固是形名论所涉的问题,但却直指向现实的政治层次。他的论证基点有二,即政治上的“一统”及“继统”——前者属空间的统合问题,后者属时间的传承问题。是则习氏的正统论,实为糅合“一统”与“继统”二者的学说,为解决政权的名义及实体诸问题而形成者。
第三,其论说提倡正与不正、正与伪的观念,接近逻辑上的TrueandrueandFalse的问题,表面是道德上的褒贬主义问题,而其实是政治上的承认主义问题。他的判断根据,主要从道德原则及政治事实出发,鲜及三统五行的学术理论。因而,他连曹魏是闰位的可能性也不承认;而闰余的观念,则主要因三统五行学说而产生。
因此,习氏正统论的性质,主要是以政治现实的认识和批判为基础,涵盖了春秋史学派的褒贬主义、魏晋盛行的形名论(包括逻辑论)及历史意识诸问题的一种学说。习凿齿在这篇文字中畅论正统,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并没有直接引用正闰学说,而且虽论“正”论“统”,却也未有将“正统”二字连用,其他有关的文献中,习氏也甚少将此二字连用。饶宗颐著作中,对此彰明正统论的人物竟无专题论述,或许认定彼非正统论之始作俑者故耶?然而前引文虽否认其为正统论之始作俑者,但却承认他是据正统论别创一史的先例。论习氏在史学上的正统论地位,当在饶著所述许多人物之上,应无可疑,殆习氏正统论之渊源及开展甚为复杂,饶氏不遑论之耶?前面提及饶氏认为习氏据“正闰观念”改史,此“正闰”实非习氏学说之直接根本,是则饶氏对习氏之认识,容有讨论的余地。
又,饶氏该书特撰一《后记》,开章即针对赵令扬著作提出批评,特别强调了正统论的始源、德运说之性质及正统问题的重点。他说:
赵书……且谓正统之论,首倡于邹衍五德之说,似非其实。因德运说主旨在解释朝代更替之原理,而正统问题重点在论继统之正与否。德运乃后人利用邹说以解释历史者,虽王夫之尝云“正统之论,始於五德”,此谓借德运说以论正统则可,谓邹衍倡为正统之论,则不可也。[4]
按:邹衍五行说为历史全体论解释的一种学说,前章已有略述。这种学说固然在解释历史的动力及推移的规律,抑且也试图说明历史的形态、属性、变动轨迹及方向诸问题。因此,所谓“德运说主旨在解释朝代更替之原理”,应为一个过分简化的论断。由于过分简化,因而使其与正统论的关系,遂变得隐晦不明。尤其既谓后人借之以论正统,则彼必有与正统论相通可借之处,此正是探究正统论缘起时应注意者。假如说德运说未提及正统二字,遂遽认为与正统论起缘无关,或不是一种正统论;则此说无异与习氏不标明“正统”二字,遂谓无关于正统论,或不提德运五行诸字眼,即谓与德运说无渊源也。此乌乎可?至于饶氏谓“正统问题重点在论继统之正与否”,此亦未全是。盖“继统”与“一统”,皆为重点所在,分属“统”之时、空二度问题。论至此,则“统”究竟指何?“正统”究又何所指?岂能不略探之。
《说文解字》:“统,纪也。”“纪,别丝也。”是则二字互训,常合而用之称为“统纪”。据段玉裁注,二字虽可通训,但其于丝之本义,实有所别。注“统”字条说:“《淮南(子)·泰族训》曰:‘茧之性为丝。然非得女工煮以热汤,而抽其统纪,则不能成丝。’按:此其本义也,引申为凡纲纪之称。”又注“纪”字说:“……别丝者,一丝必有其首别之,是为纪。众丝皆得其首,是为统。统与纪义,互相足也。……引申之为凡经理之称。”据此注释,可知每丝各有管束之首,是为纪;统不过合指众丝之首者而已,故统、纪可以通训也。
若每丝自成一系统,则必有其首末,首即统纪,余别即本系,此当即“系统”所以连用之意。是则统纪据段注所释,指的是起首始端而言;虽未必忽视其继续系属之所谓余别,但却偏重其根本总和之首。丝之首始,是统、纪之本义;统纪约束经理众丝,显然为其引申之义,由此引申为纲纪、经理之意。由此再引,丝有系统,以至于时间人物,万事万物皆得各有其系统,亦即事物皆可寻得其统也。
饶氏之著,首论“统纪之学”,以为专指纪年之编年史学而言,似本《日知录》的说法,而据唐宋以后史学观念蔓衍而成,且对统、纪之本义有所误解之故。[5]饶氏在该节强调“编年以立统绪,故谓之‘统纪之学’”。此即据唐宋以后观念言。习凿齿以前不尽如是。事物既各有统绪,则统绪得视事物的实际情况而立。单就新史学言,纪传体以“本纪”为统绪,新史学家多以政治史观为主(并非说没有其他史观),认为人事的推动变化,以政治为本,政治则以中央为根,是则控制最高政权者(个人或家族)实系万端人事而为之统纪,故立“本纪”以述之。然而“本纪”此一体例,自司马迁起即未必系年,《项羽本纪》是也。其后陈寿《蜀书》先述刘二牧,以究明蜀汉开立之统;《吴书》亦以《孙破虏、讨逆传》(孙坚、孙策父子)开首,实同一道理。立统纪而不编年,不知其义者以为破例不经。实则统纪之原义未必执着于编年,第历史就是时间,故编年史特别容易碰触到事物的统绪及时间的变迁此二问题耳,而又在“大一统”观念之下必须计较之耳。假如中国传统政治思想不以一统为大,承认多元众统亦得同时存在,则此后世之正统论,可能面目全非也。
统之为义略明,是则统将如何始得为正?据段注前引言,可知甲丝之纪绝非乙丝之纪,甲众丝之统绝非乙众丝之统,甲统纪于甲丝是为正,乙统纪于甲丝是为不正。《说文》云:“正,是也。从一;一以止。”正是此义。亦即一茧从一个开首,一丝相连,以完成一个系统。甲统为甲丝之开首,与甲丝全部成为一个系统,直至完尽为止。若将乙统接于甲丝,则乙统即为不正之统,盖甲丝之源头不在乙统也。正统论讲源头之所始,而又论此始之持续继起,当取意于这里。以此解释于政治,不同时代则引入该时代的学说观念,遂使之愈后愈复杂,蔚成庞大的体系。事实上,政治上之正统论,原取譬于丝之统纪,通常指统一天下而一系相承不绝——开统与继统的终始关系——而言。习凿齿于《论费诗谏先主称尊号》一段中,开宗即明言:“夫创本之君,须大定而后正己;纂统之主,俟速建以系众心。”[6]犹能掌握此义。至于正统论用于家族或宗族,原义也还是取譬于丝的。例如,汉代经学家梅福,以殷统中绝,建议立殷族的孔子,说:“……孔子故殷后也,虽不正统,封其子孙以为殷后,礼亦宜之。……”[7]孔子一系并非殷汤王室之嫡系,其统纪未必始于汤,故称之为“不正统”。他只是基于殷室嫡系至此已“一以止”,恐怕“绝三统”之故,是以建议由孔子子孙一系续接罢了;而三统说也正是正统论的基础之一。
作者一再征引习凿齿之说,并非有意以其说为正统论的开始及标准,只是欲辨明一些正统论的基本问题,以利下文之讨论罢了。正统论既与政治及学术发展关系极深,下面即就分别疏论之。
汉儒解释《春秋》,开始即碰到两大问题——春王正月和隐公即位,两者皆与正统观念有关。前者属政治性的大一统问题;后者除政治意义外,尚兼有社会性的宗法制度意义。兹先述后者。
据礼,传嫡以长不以贤,至于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遂由家之关系拓展为大、小宗支的宗族关系。开统者既为祖,而传其统于嫡系,嫡系子孙则世世继其统,传诸百世;相对于大宗而言,小宗由大宗分出传继,历五世则迁,所以尊大嫡系。是则由此而推,依宗法以定身份名分,其名即正;合于传继规定,其事则正;嫡系乃本干,各宗枝奉以为统之所在,是以世以嫡系为正统。鲁隐公问题的产生,乃是由于名分非嫡系、继承不居正之故。梅福建议由孔子之后以继承殷汤,但却声明其“不正统”,道理亦在此。由此言之,宗法对一般家族言,是社会安全法;对拥有统治权的家族言,则无疑是国家安全法,是国统的重要凭借。
前引习凿齿所谓的“创本之君,须大定而后正己;纂统之主,俟速建以系众心。”一国之统,由创本而传者与继体而承者相构成,这是统内之继,以宗法为基础。此国与前一朝代及后一朝代的终始承转关系,则为统之外继,常以五行说、三统说等等理论为基础。习氏此之言统,实兼两者而言。
统之内继既以宗法为基础,然而春秋以降,由于种种因素,统之内继已难以坚守此理论原则。因此,“兴灭国,继绝世”,遂成为霸政理想精神之一。秦之遭受儒家批评,因素虽众,而他以武力使六国灭、继世绝,六合归一,大违封建及宗法精神,实为其中一因。不过,嬴政之称“始皇帝”以示开统,期盼二世、三世……以至万世,传之无穷,仍表示了强烈的内继意识。扶苏不能继位,是政治、感情的问题居多,与嫡系内继的理论关系较少。同理,汉文帝之即位,亦得作如是观,不能表示刘氏楚人,有舍嫡立庶或兄终弟及之习惯也。汉武帝是第一个独尊儒术的皇帝,由于发生过戾太子之祸,其继承人——昭帝——却也并非以嫡长之子身份得立的。及至宣帝继承昭帝,追尊本生父为“皇考”,遂发生了继统问题。在此背景下,立孔子之后以继殷后的说法,尽管违反宗法,仍能假学术的外衣权宜地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