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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结论 兼略论刘知幾实录史学的回应(第2页)

知幾性向风格及思想学术,根柢渊源如此,故“既朝廷有知意者,遂以载笔见推,由是三为史臣,再入东观”,殆遽难谓其幸或不幸也。

入史馆前,与知幾“言议见许,道术相知”的,是朱敬则、刘允济等人。是否他们见推,其事未明。要之,此时允济以史官身份提出“史权论”,稍后敬则上书“请择史官”,故史官选任,一时注目,知幾此时进身,其史学被推崇固可知之,自此仕途尚佳,或为其幸的一面。[15]但是,这种人格才性学养,而入当时的馆院,必然会产生格格不入、郁郁发愤的结果;情志难伸,此则为其个人之不幸也。

馆院学派之吴兢、刘知幾,因应此种刺激,一者退而私撰《唐书》和《唐春秋》,以真正在意识和行动上突破隋文帝以来的禁令;一者退而私撰《史通》,建立史学批评学。此则赖其人之不幸,转化为中国史学史之大幸。《史通·自叙》明确指出,引起他奋发的触机为修《武后实录》。此时中宗虽已复辟,但贵臣监修则仍为武三思等武后旧人事系统,知幾是有史学理念原则之人,于是问题遂触发。故《自叙》说:

凡所著述,尝欲行其旧议,而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每与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虽自谓依违苟从,然犹大为史官所嫉。嗟乎,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见用於时,而美志不遂。郁怏孤愤,无以寄怀!必寝而不言,嘿而无述,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

大著作皆因于发愤,君子疾没世而文采不传于后,此正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及《报任少卿书》所论之旨,知幾所述,固有上通于史公当年之开创精神者,而其书命名又因于史公的“史通子”,则知幾之精神意识上承于史公,可以知也。[16]至于未为史臣以前,知幾一度欲总马、班以降至唐初所修诸史,而普加厘革,其不甘于为断代专家之学,而欲通达历史之总体全程,此则又为史公的志业及范畴。[17]

刘知幾上宗史公开创史学的精神范畴,[18]又取汉人推崇史公史学的要旨——实录——作为其史学批评及思想学理发挥的核心,实极宜留意。

史学自史公以来,经八百年以上发展,因思想因素如神秘迷信,制度因素如史馆,政治因素如政治意识决定撰史原则,方法因素如模仿古文、崇尚时文、采证不当、体例无凡等,皆已构成史学所以成立的重要影响,至唐尤甚。知幾对史学之欲拨乱反正,必须回归新史学创始时期,汉儒讨论批评司马迁的实录宗旨。他论史料结构、体裁凡例诸问题,遂溯本班彪而引申之。他论宗旨精神,亦由班氏史学而逆溯于刘向、扬雄等义理,加以扩充发扬。如刘、扬、班诸人,服史公“善叙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此扼要之论,正是《史通》全书宗旨,及各篇分项批评之论据所本,其奠定叙述史学之方法论契机亦在此。

虽说如此,作者无意谓知幾完全本于史公,不能超越。其实知幾学术批评以史学为主,批评对象是自孔子以降全部史学发展,思想理据围绕实录核心,确实深受汉代史学影响。不过,他并未囿于某一家法、某一权威,而至自受束缚,不能发挥也,故《史通·自叙》云:

若《史通》之为书也,盖伤当时载笔之士,其义不纯,思欲辨其指归,殚其体统,夫其书虽以史为主,而余波所及,上穷王道,下掞人伦,总括万殊,包吞千有,自《法言》已降,迄於《文心》而往,固以纳诸胸中,曾不慸芥者矣。夫其为义也,有与夺焉,有褒贬焉,有鉴诫焉,有讽刺焉。其为贯穿者深矣,其为网罗者密矣,其所商略者远矣,其所发明者多矣。

以历史为范畴,以史学为对象,以实录为中心思想,此即“以史为主”的指归体统诸焦点;但是其学理根据、批评方法,实已超越狭义的史学,而波及经子集诸学,大有发明也。例如,《史通》多处批评《春秋》《史记》以降的灾异志怪,以为不合人事经验之原理,使史学确实降回人文层次,此即受扬雄、王充等思想方法之影响,借子学之道术以商榷史学,大有发明及影响者;而其宗旨即在阐明历史必须是真人实事,史学必须是有证可验,以记述此真人实事之实录学术而已,这是孔、马以降,史家多未引申强调的史学原理。

实录的意义在追求历史的真实,史必真实然后史学才能成立及有作用。在求真、存真及传真这实录过程中,知幾的思想学理即透过批评解释而展开。

在求真此一前提之下,他必然依循理性的怀疑,提出范畴批评——即上述之反神秘迷信、反形上层次;权威批评——即《疑古》《惑经》等篇之所由作;以及于史料方法之批评——这是《史通》论之最多,连《疑古》《惑经》也可视作此范例者。至于价值批判,则贯穿于其间。

为了求真、存真及传真之必藉史料与方法进行,故史料批评外,他另从撰述论角度,开辟了文笔与史简等系列批判,将文才划出史才之外,澄清了魏晋以降文、史不分的原理;并由此扩充成史家品质论——论史才、史学、史识(含史德),从而进行史家批评。

于是凡有违犯实录过程之追求者,政教学术权威不论再大,如官方意识、官修制度、经典圣言、马班标准,皆在各顺学理而予以批评之列。由是,他提出了“明镜说”:

盖明镜之照物也,妍媸必露,不以毛嫱之面或有疵瑕,而寝其鉴也;虚空之传响也,清浊必闻,不以绵驹之歌时有误曲,而辍其应也。夫史官执简,宜类於斯——苟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书,斯为实录。[19]

这是史家价值中立、文质相称,强调史家独立性与历史自明性,近乎绝对客观主义的想法。这种说法可溯源于《太史公自序》所强调的“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之旨,而由前述汉儒称论史公实录之言出发,大有进展至将史家定位为中介物,凭借史料与客观方法,以反射历史——映照历史的绝对真实——之意,可说是其核心的指导理念。

知幾的史学思想,与兰克学派出发点不同。后者为了反说教性历史而发展形成,[20]相反的,知幾却在大张鼓吹史学的经世致用,颇不回避以史说教;至于史学之所同者,皆在追求史学之客观真实也。就知幾的史学思想系统观察,史学之所以形成、发展以及成立,自与其本身具有经世性与实用性大用的功能有关,正宜史家鼓吹发扬者。[21]不过,史学之所以有巨大作用,其基础造端在能否实录;能实录即具有鉴诫褒贬功能,可促成史学在精神层次,亦即经世性之大用,是为“明镜说”要旨之一。另外《申左》篇的主旨之一,则在申述“义理必折中於史实”的要义。[22]史实明则义理可得而明,义理明则可得而经世致用,窃意此确为知幾思想体系之一,而上承孔子—左氏—史公一脉之观念,由其实录思想衍伸敷陈以出者。知幾由史学的功能,进而论述史家史著的分级,而据此理提出“史学功能三等说”:

史之为务,厥有三途焉。何则?彰善贬恶,不避强御,若晋之董狐,齐之南史,此其上也。编次勒成,郁为不朽,若鲁之丘明,汉之子长,此其次也。高才博学,名重一时,若周之史佚,楚之倚相,此其下也。苟三者并阙,复何为哉?[23]

等级愈高,愈关系第一手纪录时的存真度以及史家之史德的修养,也愈关系史学能否具有以及发挥经世性之关键与效果;等级愈低,则愈是智识主义倾向,致用性虽亦大而经世性却低,编次勒成介乎二者之间,兼有二者的特质。但是,若纯就教化的态度取向看,而假定董狐、司马迁之作皆同为实录时,则以能正面积极发挥教化者为上,反面消极发挥制裁作用者为次,因而知幾进一步评论,提出“教化取向主次说”: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史云史云,文饰云乎哉?何则?史者固当以好善为主,嫉恶次之,若司马迁、班叔皮(彪),史之好善者也;晋董狐、齐南史,史之嫉恶者也。必兼此二者,而重之以文饰,其唯左丘明乎?自兹已降,吾未之见也。[24]

撰史不以文采自见于世为主目标,而是以经世致用为主目标,故能经世而又有文采者为最优;若只能突显经世教化者,则以好善取向为优,嫉恶取向为次。这里对史家及其著作的评价,与“三等说”次序有异,殆非知幾自我矛盾。其实他的价值系统与史学思想系统前后甚为清晰,即在重视及发挥史学功用论之中,“教化取向主次说”之前提为“功能三等说”,“功能三等说”的前提则在“义理必折中於史实”的理念,而此理念则肇造于历史必须是真实的实录思想上。单就知幾此思想言,基本上是欲本于以实录为中心,以系统化、理论化自北朝至唐初的经世致用思想,并据之以作史家批评,使能更彰显大用者。

要让史学成熟及完全奠定,则能否把握史学的第一成立原则以作批判思想的核心,甚为重要。知幾不论就时代环境及史学原理上,掌握“实录”要旨,以之为中心而展开批评,这是正确的选择。此外,要厘清诸种史学原理,以导史学于正,则必须以全部史学史作为对象,以批评作为手段,始克有济。既然如此,虽圣人所作亦必须被拉降下来,平等视为全部史学的一部分,而且批评时尚需暂时撇开尊崇与综述温情与敬意,史学批评始能有效进行及建立。关于此方式态度,知幾始终能够自觉并贯彻。[25]知幾于前引《自叙》,声言作《史通》而“发明者多”后,续云:

盖谈经者恶闻服(虔)、杜(预)之嗤,论史者憎言班、马之失,而此书(《史通》)多讥往哲,喜述前非。获罪於时,固其宜矣。犹冀知音君子,时有观焉!尼父有云:“罪我者《春秋》,知我者《春秋》!”抑斯之谓也。

孔子以《春秋》贬损当世大人,而有知我罪我之叹。知幾此时以《史通》讥评往哲前非,途出一辙,故有此自觉同感。世儒不满知幾诋之诃前圣往哲,但却推崇孔子之贬天子退诸侯,殆有因人而异、双重价值之嫌。

“诃”人并不难,“工诃”则极不易。知幾反权威主义,反学术乡愿,这是他敢诃前哲的原因;这是一种本于真相以追求真理的学术良知,其本人亦不讳言,故对此风加以批评说:“盖明月之珠不能无瑕,夜光之璧不能无颣,故作者著书,或有病累,而后生不能诋诃其过,又更文饰其非,遂推而广之,强为其说,盖亦多矣!”[26]是则知幾亦自知其诋诃或有病累,此显然本于其学术的良知自觉。盖诃而能“工”,则是因有学术哲理之根据,以及有文献证据之按验也。虽然如此,知幾殆未意谓其所工诃必然绝对,对于学术上非故意的“失真”“失实”,[27]及批评上的“自卜者审,而自见为难”“笑他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28]认为虽上智而不免,是以对此亦有自觉及同情的了解。

自己批评前人的错失,而自己的批评亦未必工审,将来或招后生诋诃,这是健康的学术心态与正确的批评观念。有此心态观念,则权威乡愿、温情敬意,自成次要的问题,而知幾之所以能开创中国史学史上的“史学批评”,其端实造于此。知幾《史通》,透过批评史著而批评史家,透过批评史家而至批评制度与时代,以褒贬历史人事,建立其史学理论和思想体系,最终回归于司马迁实录史学之本旨,斯则是其所以能整齐一个史学时代,下启另一个史学时代的原因,且越复辟唐初史学的目标而上之矣。

章学诚谓“刘知幾得史法而不得史意”,其实知幾之论馆局与史法,只是其批评体系的一部分,就此而论其器识格局,要非大言则是不根之谈。例如,就知幾的方法论中疑古惑经之考据法而言,其目的在商榷史实之真相,即下启宋代疑古与考据之风,过渡而为清代考据学,再如其方法论中“简之时义大矣”之史笔论,结合其史学功用论中之经世主义,遂下开欧阳修—朱熹一派之褒贬史学,至宋、明之间而极盛。又如其方法论中的表志单行说,结合其功用论中之实用主义,遂由其子刘秩的《政典》、杜佑的《通典》,而下开两宋之三通学派以及金华、永嘉学派;至于其本于实录主义以褒贬历史人物,则对司马光乃至其后继之“通鉴学”亦有影响。甚至知幾主张独断之学,推崇成一家之言,以及分别当时简与后来笔,则更是章学诚史学两宗门等核心理论的渊源。凡此种种,皆足以显示章氏对史学史所识不足,而又对知幾之史学诬妄也。

更重要的是,刘知幾透过批评建立理论,结束了史公以降的中古史学阶段,下启近古阶段的发展,其诸种史学思想与理论,皆环绕“实录”观念以为核心,进而层层展开者。此举之意义,无异回归了以史公为代表的新史学学术,并为此传统之史学“发明”理论根据也。知幾史学之全部,本书未遑论述,要之,大著作皆由奋发而生,必从传统中来。知幾必须性近名理,有窃取史义之心,且阅读广泛而植根深厚,又遭遇时代变动,始能有此重大突破与贡献,为其自己于中国史学史中争得一席位。此论殆为可无争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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