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在这桩调查上倒没什么新的发现,却觉察出,此刻有些已知的信息对她来说更加具有意义也更加明显了。比如说奥蒂利在饮食方面的节制,就的的确确让她有些头疼。
而另一项让女人们为之奔忙的事务,就是着装。夏洛特对奥蒂利的要求是,她应该穿起那些裙子来显得更加华丽而特别。那善良能干的孩子懂得如何亲自裁剪从前送给她的那些布料,也知道该怎么以最少的辅助在最大限度上对其加以恰当的修饰。那些新式、流行的衣装把她的身材突显得更加优美;因为人内在的美好会通过外在得到更进一步的扩散,因此人们相信,当外表给人的品行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氛围时,整个人也会看起来焕然一新,而且具有格外的吸引力了。
通过这样的方式,她在那些男士们的眼中,从一开始,就越来越——让我们给它安一个再确切不过的名字——“养眼”了。绿宝石的优雅光泽和她的面庞十分相衬,甚至在高贵之上竟平添了几分圣洁的力量,因而她那本有的人性之美,无论于外,抑或于内,都显得更加夺目而有力。不管谁见了她,都不会再有任何不悦之感;她的存在使他感觉自身与这整个世界之间,是如此和谐。
和他们的表现相反,奥蒂利的劳作热情则与日俱增。她越是熟悉整个房子、住在里面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越是能灵活地处理事情,也就能愈发迅速地理解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没有说完的词语、每一声动静。她始终保持着自身那安静的专注力,就如同她放松的灵便性。她的坐、站、行、至、取、携,到再次安稳坐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不安,总是能轻巧地转换,总是能宜人地行动。另外,人们几乎听不到她来回走动的声音;她总是翩然而至,却悄无声息。
这种体面大方且熟练的服务能力非常讨夏洛特的欢心。唯有一点她觉得欠妥之处,她也没有瞒着奥蒂利。“这本该,”有一天夏洛特对她说,“是一种值得称赞的行为,那就是,当有人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的时候,我们赶快弯下腰去帮他捡起来。这也是我们向他表示我们乐意效劳的一种方式;但有一点在这大千世界里可要留心,那就是,我们可以向谁表现这种忠诚与服从。要是对象为女士,我不会在这儿给你另立任何规矩。你还年轻。如果对象是位高且年长者,这更是理所应当,对象要是你的同辈或晚辈,那么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向他们传递人性的关怀与善意。只是对一个女人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向男士屈膝并表达顺从之意,可不是什么恰当的行为。”
“我会尽力慢慢改掉这点的,”奥蒂利回答她。“可是如果我向您讲一下,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或许您会稍稍原谅我的这种举止不当。我曾上过历史课;那些本该牢记于心的,我却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要用它们来做什么。但有那么一些事件,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包括下面这桩:
当英格兰的卡尔一世大帝站在他所谓的审判官面前时,他手持的权杖上的金纽扣脱落了。照往常的惯例,出现这样的情况,理应有人帮他处理好一切,因此他环顾四周,期待着这次也能有人出面,帮他这个举手之劳。所有人却都无动于衷;他后来亲自弯下腰去,把纽扣捡了起来。这件事让我觉得很心痛,我不知道,假使以后有人手里的东西掉下去,我眼睁睁地看见了却还立在原地不动,是不是一种正确的做法。当然了,这总会有看起来不够端庄得体的时候,而我,”她微笑着说下去,“也没法时时都给别人讲这个故事,所以我还是会在将来注意,举止更加谨慎一些。”
“你让我想起来,”上尉说,“咱们俩当年在瑞士游历时许下的心愿,就是想要完完全全靠自己打扮出一块乡间的所谓公园绿地来,你看咱们现在,在这片刚好合适的庄园里进行的规划,不正是圆了当年的心愿吗?虽然没有按照瑞士的建筑样式来,但也算继承了瑞士风格的规整与洁净,这大大促进了这块土地的可利用性。”
“比如说这里吧,”爱德华接着他的话说,“与它息息相关。城堡所在的山脉是以一个突出的角度向下延伸的;而庄园则是呈相对规矩的半圆形被建在它的正对面;中间穿流而过的是小溪,为了防止溪水漫延,两边还用一会儿是石块、一会儿是木桩、一会儿又是土堆,咱们的邻居还用厚木板加固了保护带。但这并没有起到期待中彼此促进的作用,反倒给自己和他人带来了不便与隐患。而且,此间的小路也因此变得十分曲折,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一会儿穿过溪水,一会儿又要翻越石堆。要是靠人纯手工来干的话,无需追加资金上的投入,就能在这里修起一道半圆的围墙,把从这往下直通房屋的整条路加高,创造出一个优美的空间来,还这片空地以宁静与纯粹。虽然工程大了一点,却可以干脆地一次性解决掉所有琐碎的、凸显不足的后顾之忧。”
“就让我们这样来试试吧!”上尉用视线扫过整片区域后,很快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要是我没法直接地对他们发号施令的话,我还真是不想跟那些市民或农民发生任何瓜葛,”爱德华这样回答他。
“你说的倒也没错,”上尉对此答道,“因为我本人这辈子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给我带来非常大的压力。人要正确衡量,为了收获所做出的牺牲是否值得,是多难的事儿啊。同理,光想达到目的,却忽视所用的手段,也并不容易办到。甚至有些人干脆混淆了手段和目的,只顾着为一些事儿兴高采烈,完全忘记了另外一些东西的存在。所有的不利因素在它露出头儿来的那一刻就立马被解决掉,人们却没有好好想想,它到底是怎么来的,那些负面作用的源头是什么。所以啊,互相给出主意简直太难了,尤其是跟那帮平常交流起来一点儿问题没有、眼里却连明天以后的事儿都没有思考过的人。再加上,要是在集体做点儿什么事情的时候,一块儿获了些小利,另一块儿却赔了进去,这其中的账,可是很难算得清的,哪还有什么收支的平衡。所以,所有跟共同利益相关的一切,其实都该在一种不受限的至高权威的统治与鞭策下前行。”
上尉试着劝慰他,发表了自己对此事的意见:“咱们就把这个意外当作给我们提了个醒,看来咱们村庄里的警力也该要扩展到这个区域了!救济金给肯定是要给的,但更好的做法是,并不由老百姓亲自来给,尤其是当乞讨者们登门入户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该有个一致的尺度,在施与这件事上也应如此。一笔相当丰厚的馈赠会把乞讨者们都吸引来,而不是驱赶走,要不然的话,人们或许就会在旅行途中或路过哪里的时候,作为一次偶然的幸运的化身,降临到路旁的穷人面前,扔给他们点儿什么,就算是一次惊喜的赐予了。咱们利用自己这个村庄以及城堡的地理位置,要想盖起这样的一个场所,费不了什么力气;早前我就已经仔细地想过了这一点。
村庄的一端坐落着一个农舍,另一端住着一对善良的老夫妇;在这两处你都该寄存少量的钱款。这些钱款发放的对象不是那些要进入村庄的人们,而是要离开这里向外出走的那些人;而且,因为这两个地方也正处在通向城堡的路线之上,因此,要花在打赏来城堡乞讨的人的钱财,也可以分发给这两处的人家。”
“来,”爱德华说,“咱们马上就动手干起来;具体的细节可以随后慢慢商谈。”
于是他们去了农舍,又去了老夫妇家,这事情就这样被解决了。
“我十分清楚,”爱德华在他们俩重新向城堡山上走去的路上说道,“这世上的一切,都取决与明智的想法和坚定的决策。你正是这样对我妻子的花园工程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也给我发出了如何加以改善的信号,我对此坚信不移,第一时间就转达给了她。”
“我能猜得到,”上尉回答他,“却没法表示同意。你肯定是让她误会了;她不动声色,却在这唯一的一件事上跟咱们闹起脾气;因为她从那以后就完全回避了与之相关的话题,并且不再邀请咱俩去那山间小屋了,尽管她和奥蒂利在空闲的时候倒是常常上去。”
“但咱们俩可别被这样的做法,”爱德华说,“给吓到退却了。我这人要是坚定地相信一桩事情能够并应该如何做才是好的,就必须等到我目睹它的实现才会安下心来。咱们把那英式花园的构想用铜版画刻绘出来,作为晚间的余兴节目吧,然后就是你的田产地图!一开始,人们肯定觉得这是有问题的,甚至把它当成个笑话来对待;但迟早都会对它严肃认真起来的。”
有上尉构思设计的地图作为整体的基础,从现在开始,人们干起活来,相当顺畅;但也没完全脱离夏洛特在最初启动这项工程时的那些设想。只是发掘出了一条更加便捷的上山的小路;还想在那上面就着林荫的遮蔽,在前面建上一座用于游乐的楼宇;而这幢建筑应该与城堡遥相呼应;人们站在城堡的窗旁可以远眺这里的美景,而站在这里,也能够一瞥城堡与花园的芳容。
上尉对所有这些都进行了仔细的考虑与精密的测量,并又提到了那条乡间小路,那围绕这溪水的城墙和它们之间应有的填充。“我能通过,”他说,“建造一条更加便捷的上山小路,获得石料,足以来建造这样一道城墙。只要这其中一方开始参与另一方的进程,两边就都会省下不少时间和金钱,早早完工。”
“那么现在,”夏洛特说,“该是我操心的时候了。必要的是,有些地方一定得有明确的预算。一旦算清楚了,完成这样一项工程,总共需要多少经费,那么就能计划着,把这一整笔开销平摊到不是几周,而是几个月中去。钱袋子,我负责看着;我见到条才会付钱,清点账目这事儿也由我来。”
“你看起来似乎不是太信任我们的样子,”爱德华说。
“在随意性这么大的事情上,的确是的,”夏洛特回答道,“对于即兴发挥的把握,我们比你们在行。”
机制就这样建立了起来,工作也迅速地展开,上尉时刻在一旁镇守,夏洛特也从这时开始,几乎日日都在场,成了他的认真和笃定的见证者。他对她也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二人越来越懂得如何合作发挥作用,进而共同将某事完成。
做事就像跳舞一样:两个踏着同样步子的人,对彼此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只有这样,二人才会同时从中受益;夏洛特在对上尉有了更深的了解之后,也愿意向他施以援手,一个最好的例证就是,只因为和他的蓝图相悖,她就把自己最初一手精心打造的清静美地,放手由他去毁掉重建,并且完全没有流露出哪怕丝毫的不悦之情。
第九章
生日慢慢临近了,一切也都准备就绪:将整条面水的村庄小路环绕起来并将其抬高的城墙;还有那条经过教堂旁边的小径,那是在夏洛特原本开辟出的小道上延伸出来的,然后它攀附着山岩蜿蜒向上,经过左边的山间小屋,又接着从左边的一个急转弯向下直冲,就这样逶迤着直达山顶。
在道路转弯的地方,人们修建了一处加高的山石广场;在那儿上尉带着夏洛特和客人们稍做休息。从这里,他们可以看到整条路。向上攀登的男士梯队,随后跟上的女士梯队,都刚刚从他们身边走过。在这样的好天气里,眼前的风景显得格外秀丽。夏洛特的心中满是惊喜,出于感动,她衷心地握了握上尉的手。
人们跟在缓慢前行的队伍后面,此时的队伍已经绕着未来将要建成房屋的地区形成了一个圆圈。房屋的主人、他的家眷以及最尊贵的客人们都被邀请到这里来,他们将要下到腹地之中,基石此时躺在那里,一侧被支起,正等待着被放下。一位衣着整洁的泥瓦工一只手里拿着抹子,另一只手里拎着锤子,正发表着一段颇为押韵的动人的演说,因为是散文体的缘故,所以只能不完整地摘录如下。
“有三样东西,”他开了头,“是在建造一座建筑物时必须要注意的:选择合适的地段、妥善地开工以及无误地实施。第一项实际上是屋主的事;因为就像在城里,只有贵族和居民大会才有权决定哪里应该动工兴建一样;在咱们乡下,则是地产的所有者享有优先权,他可以说:我就要在这里,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建造我的居所。”
听到这几句话,爱德华和夏洛特的眼睛都不敢望向对方,尽管他们俩正挨得很近、面对面地站着。
“至于第三点,实施,是多个行会共同的事,几乎很少有人没在其中做些什么。但第二点,开工,是瓦匠的事,或者如果允许我再大胆一点的话,甚至是整项工程中的头等大事。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我们也十分谨慎地发出了邀请;因为整个仪式要在深坑中完成。在这个被开凿出的狭小空间之中,在场的各位能够作为我的见证者出席我们这个隐秘的仪式,是我们的无上荣光。马上,我们就将这块被掘凿出的奠基石放下,而此时正被各位的华美与荣耀装点着的小小地块,则将不再容人进入,并被填埋起来。
这块奠基石的棱角将划定未来那栋建筑物的角度,而它直角的形状则会保证那栋建筑物形状的规则,它的水平度和垂直度将是未来一切围墙与墙壁在水平与垂直方向上的基准,放下这块基石将不会耗费我们多大力气,因为它将依靠自身的重力稳稳落下。但在此过程中,石灰与黏合剂也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就像那些从本性出发彼此互有好感的人群,法律可以起到粘合的作用,使他们更好地团结在一起一样,那么那些本身形状就很契合的石块,在这些彼此绑缚的力量作用下,也会更好地合为一体。而在这个场合里,面前有事可做还游手好闲显然是不合适的,所以请大家不要吝啬自己的气力,也来帮一把手吧。”
“泥瓦匠的工作,”那位发言人接着说,“虽然此刻是在露天条件下完成的,现在这里并没有被掩藏起来,却将变成这样。那一锹又一锹被铲起或洒落的泥土,日后会都被埋没,就连我们今天刷过的那些围墙,到了最后也会不复可见。石匠和雕塑家的工作能更多地被人们看在眼里,而我们泥瓦匠却得拱手相让,同意涂料涂抹去我们双手曾留下的痕迹,同意它以覆盖、刮平或染色的方式将我们的贡献私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