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从本质世界到现象世界的过渡里,原子概念中的矛盾显然达到自己的最尖锐的实现。因为原子按照它的概念是自然界的绝对的、本质的形式。这个绝对的形式现在降低为现象世界的绝对的物质、无定形的基质了。
原子诚然是自然界的实体,一切都由这种实体产生,一切也分解为这种实体,但是,现象世界的经常不断的毁灭并不会有任何结果。新的现象又在形成,但是作为一种固定的东西的原子本身却始终是基础。①
在上述三段话中,马克思再次回归矛盾的主题。原子的概念往往是存在和本质的矛盾和冲突。但马克思进一步指出本质和现象之间的辩证关系。在他发现劳动是社会存在的DNA之后,本质和现象之间的辩证关系对分析社会的方法而言就是关键的了。若不将本质和现象作为相互解释的话语,《资本论》就无法为人所理解。
马克思从《哲学全书》的《小逻辑》中借鉴了本质和存在的用法。①在这本书中,黑格尔对本质理论进行了第二次细分。事物本身发展为表象,或者说内部态势在表象中实现自身。黑格尔认为,现象是“光辉的”②,现象是“能知觉的”③。或者说,现象是人类的感性知觉所显而易见的。
马克思再次回到分化的世界这个黑格尔主义的主题上。本质是纯粹的,而现象是污浊的。即使现象是本质的光辉,但本质一旦为物质所触及,便会被污染。这种污染的过程是社会生活的辩证本性形成的基础。现实世界从来就是堕落。
在对伊壁鸠鲁的论述中,马克思返回了黑格尔的异化概念。当马克思写“由于有了质,原子就同它的概念相背离”时,他再次指出概念和存在之间的矛盾。当原子被给予质的时候,当它的尺寸、重量和外形被指定的时候,它就立即同它的概念相异化了。将异化概念融入本质和现象的公式,即为马克思提供了批判资本主义的方法论。如果本质是劳动,如果现象是资本主义,那么劳动与资本主义的现象相异化。异化这个工具使得衡量本质和现象、劳动和资本主义何以创造一个颠倒的世界成为可能。
在关于偶然性与必然性的讨论中,马克思对黑格尔主义形式的借鉴得到了明显的强调。在关于伊壁鸠鲁和德谟克利特的著述中,马克思在博士论文内部做出了这种分析。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我有必要引用一段长文。它将使我们想起,在伊壁鸠鲁看来,偶然性支配自然;而对德谟克利特来说,必然性是自然的支配力量。
伊壁鸠鲁与德谟克利特又正相反。偶然是一种只具有可能性价值的现实性,而抽象的可能性则正是实在的可能性的反面。实在的可能性就像知性那样被限制在严格的限度里;而抽象的可能性却像幻想那样是没有限制的。实在的可能性力求证明他的客体的必然性和现实性;而抽象的可能性涉及的不是被说明的客体,而是作为说明的主体。只要对象是可能的,是可以想象的就行了。抽象可能的东西,可以想象的东西,不会妨碍思维着的主体,也不会成为这个主体的界限,不会成为障碍物。至于这种可能性是否会成为现实,那是无关紧要的,因为这里感兴趣的不是对象本身。
由于一切可能的东西都被看作是符合抽象可能性性质的可能的东西,于是很显然,存在的偶然就仅仅转化为思维的偶然了。伊壁鸠鲁所提出的唯一的规则,即“解释不应该同感性知觉相矛盾”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抽象可能的东西正在于摆脱矛盾,因此矛盾是应该防止的。最后,伊壁鸠鲁承认,他的解释方法的目的在于求得自我意识的心灵的宁静,而不在于对自然的认识本身。①
在这两段话中,马克思重申主观的自我意识以及这个概念的自主性。由于强调伊壁鸠鲁的“解释方法”的优越性,马克思对这种优越的规定是,伊壁鸠鲁“的目的在于求得自我意识的心灵的宁静”。伊壁鸠鲁处理科学哲学问题的决定性因素是自我意识的需要,“而不在于对自然的认识本身”。伊壁鸠鲁主要感兴趣的不是符合真理的理论,不是现实和理念之间的逼真,而是自我意识的自由以及这种自由何以决定没有“感性知觉”的知识本性。
马克思讨论自我决定和自我意识同等的兴趣表现在他对现实的和抽象的可能性范畴的使用上。马克思从黑格尔的《小逻辑》和《大逻辑》中借用了这些范畴,尽管它们在上述两部著作中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当我们发现马克思借用这些范畴的确切文本时,马克思吸收黑格尔方法的程度就得到了阐明。
在《小逻辑》中,黑格尔的本质学说被分为三部分,即本质、现象和现实。可能性的逻辑在这种现实的划分中得到了简要的讨论。这种描述主要表现在第143段。①在《小逻辑》中,黑格尔将可能性界定为现实是没有矛盾的。现实必须发展,而可能性意味着现实的发展符合现实的要求。《小逻辑》中的这种讨论,不涉及抽象或现实的可能性。
黑格尔对抽象的和现实的可能性范畴的讨论表现在《大逻辑》中,在这里,黑格尔还在分析现实的语境中反复思考作为外部性存在的直接进行体现的形式。②现实必须发展。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它通过现实的可能性和抽象的可能性而形成。现实的可能性意味着选择在现实受到限制之前展开。因此,现实的可能性等同于相对的可能性。受到限制的存在都是必然的存在。③
抽象的可能性意味着面向现实敞开的选择是无限的。这种可能性的形式具有无限选择的自由,因此,它对可能性或偶然性来说是平等的。①
在对伊壁鸠鲁的偶然性理论进行分析的过程中,马克思使用了黑格尔的抽象和现实的可能性的逻辑范畴。对马克思对古代哲学的考察来说,黑格尔是一个积极的存在。黑格尔为马克思提供了把握伊壁鸠鲁和德谟克利特之间差异的方法。
马克思将德谟克利特归入“经验主义者”和“教条主义者”的行列。②这是一种贬低的评价。相反,他将伊壁鸠鲁赞美为“怀疑论者”和“哲学家”③,
马克思趋向于黑格尔的双重性在他们对伊壁鸠鲁的不同解释中变得清晰可见了。马克思用黑格尔的抽象与现实的可能性的范畴来理解伊壁鸠鲁的偶然性学说。马克思在运用黑格尔的这些感性知觉模式时,表现出亲黑格尔主义的方面。
马克思也会采用黑格尔关于伊壁鸠鲁观点的深奥难懂的批判和通俗易懂的批判,而当这样做的时候,他表现出反黑格尔主义的方面。
在深奥难懂的层面上,马克思拒斥黑格尔关于伊壁鸠鲁是教条主义者和实证主义者的观点。对马克思来说,伊壁鸠鲁提倡自我意识的自由产生于感性知觉的思想的自由。有趣的是,黑格尔赞美思想的自主性,却完全忽视了这个事实,即伊壁鸠鲁也是自由概念的倡导者。马克思使用“老师的”批判来解读伊壁鸠鲁,在这一点上,他赞成黑格尔深奥难懂的批判。
马克思和黑格尔都意识到德谟克利特的思想是原子沿直线降落,而伊壁鸠鲁认为,原子以偏斜的方式下降。黑格尔没能成功地考察这个差异的意义。他只是简单地考虑到这种差别,从未试图分析这两位古希腊原子主义者的差别的重要性。马克思对比分析了沿直线降落和偏斜下降。从这种审视来看,马克思认为,伊壁鸠鲁是一个真正的教条主义者,但他赞成自由意识的原则。当黑格尔未能成功地审视沿直线降落和偏斜下降这两极时,他失去了理解伊壁鸠鲁概念重要性的机会。马克思把握住这个契机,通过研究提出了关于伊壁鸠鲁概念的自我决定理论。
马克思还反驳了《哲学史讲演录》中的“哲学的历史编纂学”。当这样做的时候,马克思使用的是黑格尔的通俗易懂的批判。在《哲学史讲演录》中,黑格尔认为,伊壁鸠鲁是古希腊思想衰落的体现,因为它滑入了教条主义和僵化的泥淖。马克思对《哲学史讲演录》的重新书写,是以伊壁鸠鲁这个在“三巨头”之后复兴哲学的人为中心的。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的通俗易懂批判提出了一种新的哲学的历史编纂学。这种历史编纂学认为,伊壁鸠鲁是批判的古代之父,因而是新的哲学可能性的开创者。
马克思的博士论文与鲍威尔对黑格尔体系的批判类似。鲍威尔试图表明这个体系的实质及其在老年黑格尔派中的体现之间的差别。这个体系的本质是思想的自我决定。不仅黑格尔在他对伊壁鸠鲁的评价中违反了这个原则,而且老年黑格尔派在“我们的老师”逝世之后表现出同样的缺陷。黑格尔主义的这种表现与其体系的实质是矛盾的。这种表现无力把握伊壁鸠鲁的自由概念,使批判的宝剑埋没于普鲁士王权的沉沦之中。
这些将鲍威尔的自我意识和批判的逻辑范畴与黑格尔的方法论结合起来,同时摒弃了黑格尔的泛逻辑主义的人,是探索哲学新时代的“自由的”左翼黑格尔派。这正是马克思在1841年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