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和解方案的目标、主体与客体
我首先考察黑格尔方案的目标,谁获得了和解,他们又与什么取得和解。
(一)和解方案的目标
当然,和解是方案的目标。黑格尔力图使他同时代的人与现代社会世界取得和解。他力图使他们能够克服异化,使在社会世界中就是在家中。
有人可能会质疑这一目标是否真的与众不同。毕竟,我们能够以不同的方式来理解和解。如果以最一般化的方式来理解——目标就是要表明现代制度是值得接受的——那么每一个现代政治哲学家(如霍布斯、洛克、卢梭与康德)差不多都潜在地承诺了这种观点。那么,黑格尔的方案可能看上去与现代政治哲学传统没有什么不同。①但是,这种相似性不应使我们苦恼。相反,黑格尔的方案可以以这种一般化的方式来看待,这正好表明了它所关注的问题并没有脱离现代政治哲学的传统,反而与这一传统保持一种基本的连续性。
然而,认识到这种连续性并不会有损于黑格尔方案的独特性。他的方案与众不同,首先,和解概念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黑格尔是明确宣称和解是政治哲学的恰当目标的第一位现代哲学家。在黑格尔之前,没有人把和解作为其政治思想中核心的、能把其他概念组织在一起的范畴。另外,黑格尔通过对和解观念所做出的具体说明使其理论与前人有所区分。正是黑格尔才把和解观念引入现代政治哲学传统,将其看成克服异化的过程,也是达到在社会世界中就是在家中的过程。
即使有人承认这一观念的原创性,但依然有人对它的价值提出质疑。乍看上去,我们说社会世界是“家”似乎只是一种毫无希望的隐喻,而且这种说法可能最终也与传统没有什么关联。然而,在第三章中,我们已经看到,黑格尔对社会世界就是家这一观念所做的具体说明——当且仅当社会世界有可能使人们实现自己的个体性与社会成员身份,社会世界才是家——为作为家的社会世界观念提供了真实内容。我们在这里需要强调的是,黑格尔对这一观念所做的具体说明,把作为家的社会世界观念同现代政治哲学主要关注的问题联系起来了。
社会世界为了成为家,必须使人们有可能实现自己的个体性,这一观念很自然地与被罗尔斯认为是与洛克相关的那种传统相一致。这一传统“能够给予贡斯当所讲的‘古代人的自由’、平等的政治自由与公共生活的价值以更大的分量”。①所以,社会世界为了成为家,它必须有可能使人们实现自身的个体性与社会成员身份,这一观念很自然地与罗尔斯所认为的、与卢梭相关的那种传统相一致。我们也可以认为,黑格尔在此的观点表达的恰恰是一种尝试,即把现代人的自由与古代人的自由进行调和,以此解决现代政治思想中的一个基本冲突。
(二)谁获得了和解
我们已经考察了谁要获得和解这一问题的一个答案:主要包括黑格尔的同时代人。但是,这一回答尚需更具体的说明。让我们回到我们已经在有些地方考察过了的,《法哲学原理》导言中的一段话中:在当下的十字架中认识作为蔷薇的理性,因此对当下感到乐观——这种理性洞察正是与现实取得和解,哲学只会把这种和解给予如下这些人,他们在内心里就听到有一种声音在召唤,让他们在实体性王国(therealmofthesubstantial)中理解和保持他们的主体自由,同时他们不是要在特殊的、偶然的情境中坚持主体自由,而是在自在的领域里坚持主体自由,也是要为了主体自由而坚持主体自由。(PR,14)
黑格尔在这里明确处理了谁获得和解的问题,他认为,获得和解的人正是那些具有反思能力的个体。当他说“那些在内心里就听到有一种声音在召唤”的人时,很明显,他心中所想的正是一些有反思能力的个体。更具体地说,黑格尔认为,那些把自己看成个体的人(因此他们关注的是“在实体性王国[如社会世界]中保持主体自由”),他们与社会安排处于一种明确的反思关系之中(他们从社会世界中往回撤,看看他们在社会世界中能否就是在家中),并力图从哲学上把握(begreifen)他们所处的社会世界。因此,黑格尔对谁将获得和解这一问题的解答可以得到更具体、更明确的说明:即具有哲学反思能力的个体。
“具有哲学反思能力的个体”这一说法过于笼统,人们不禁会疑惑,黑格尔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黑格尔对这一说法并没有特别清楚的说明,但是我们可以设想,黑格尔可能会认为,具有哲学反思能力的个体多半会属于欧洲男性资产阶级。之所以这么讲,原因非常直接。黑格尔假定了(现代)具有哲学反思能力的个体是特定社会世界的产物,即这种社会世界的特征就是现代家庭、市民社会与国家。他认为,这些制度能够在当时的欧洲国家(如英国、法国与普鲁士)中真正得以实现,而不是在19世纪的中国与印度(参见VG,176144—145)。黑格尔认为,具有哲学反思能力的个体一般都是男人,因为黑格尔与他同时代的人一样持有一种极为贫乏的观点,即一般来讲,女人不仅在心理上而且在智力上都不足以进行哲学反思(PR,§166Z;VPRG,441;VPRHO,527)。最后,他相信,具有哲学反思能力的个体都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因为在黑格尔看来,他们大多数人必然都隶属于两个主要社会集团之中的一个。黑格尔称这些社会集团为等级(St?nde),它们的生活形式能够促进反思,它们分别是“贸易与工业的等级(estateoftradeandindustry)”和“普遍等级(ue)”(即公务员)。①然而,我们所要强调的非常重要的一点是,黑格尔并没有明确地说,那些取得和解的人只属于欧洲男性资产阶级。他的理论允许所有人都可以获得和解,只要他(或她)具有哲学反思能力。那些不属于欧洲男性资产阶级的人却获得了和解,这在黑格尔看来必然是一种意外,但这种意外还是有可能的。
黑格尔的解释完全把和解的可能性限定在具有反思能力的个体(因此大多数是欧洲男性资产阶级)身上,现代读者可能会为此而困扰不已。为什么黑格尔并不为此而困扰呢?我们在考察和解方案的必要性时将会处理这一问题。在继续讨论下一个问题之前,我们指出如下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黑格尔并没有把达到在社会世界中就是在家中的可能性也限定在具有反思能力的个体身上。①他认为,社会世界为了成为家,必须有可能成为不同性别的成员与主要社会等级的成员(如农民与地主、工人与资本家,以及公务员)的家。相应地,他对现代社会世界的说明——《法哲学原131理》——目的就是要表明,一般来讲,它对现代人来说就是家。因此,黑格尔论证了,工人们可以在家中,因为他们能够自发地追求个人需要,在市民社会中寻求社会整合(PR,§§189-208,250-256);农民们也可以在家中,因为他们所过的那种乡村式的、家庭式的生活建立在“家庭关系与信任”之上(PR,§203);妇女也可以在家中,因为她们可以在家庭之中找到“真正的使命”(Bestimmung)(PR,§166)。无论我们是否最终接受这种观点,我们都需要理解,黑格尔的解释就是要表明现代社会世界对于妇女和农民来说都是家。至少从这一方面来看,他的方案非常具有涵盖性。但是,现在让我们转向下一个问题:具有哲学反思能力的个体要与什么达成和解?和解的对象是什么?
(三)与什么取得了和解
正如我们所知,黑格尔对这一问题的答案就是现代社会世界。让我们更详尽地考察这一观念。黑格尔把“现代社会世界”界定为某种社会形式,它围绕着现代家庭、市民社会与现代国家进行组织。泛泛地讲,这一表达指的就是(19世纪的)现代欧洲的社会世界,或者更令人反感的是,它指的就是黑格尔所讲的日耳曼世界(diegerma;VG,254206)。因此,现代社会世界是被一系列不同的民族国家(例如,法国、英国、普鲁士)所实现的。黑格尔认为,这些不同的民族国家可以看成是构成了一个世界的内容——现代社会世界——因为他认为,它们构成了一个民族国家所组成的大家庭,背后都共有一个理性结构,这种结构在《法哲学原理》中有所表达。
相比把取得和解的人限定在欧洲男性资产阶级范围内来说,黑格尔并没有过多地把现代社会世界规定为现代欧洲的社会世界。尽管他认为现代欧洲是现代社会世界的所在地,但他认为,现代社会世界的结构——家庭、市民社会与国家——本身就是普遍性的,这至少可以表现在两个方面:它们正确地表达了人类精神的自我理解,而且至少在原则上是可以在欧洲之外的世界中得以实现的。黑格尔认为,作为能够实现现代形式的家庭、市民社会与国家的那些民族,都可以参与到现代社会世界中来。那么,对黑格尔来说,现代社会世界属于欧洲只是具体的历史问题,而非在定义上只能属于欧洲。
不过,黑格尔的观点至少在一个方面可能会被看成是欧洲中心论的。
正如我们在第二章中所看到的,黑格尔持有一种颇具争论的观点,即在19世纪的欧洲得以实现的家庭、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形式与对人类精神的最终的、正确的理解是相一致的,因而具有某种绝对的地位。但是我们有必要强调,黑格尔并不认为,仅仅因为现代家庭、市民社会与国家属于欧洲,它们就具有这种地位。恰恰是因为它们与对人类精神的正确理解相一致,所以才具有这种地位。换言之,黑格尔的观点并不是说,由于现代国家属于欧洲,所以现代国家才是独特的,而是说欧洲是现代国家的所在地,所以欧洲才是独特的。当然,黑格尔是否真的没有将区域性的欧洲价值暗中引入到对人类精神的理解中来,人们依然可以提出质疑。但是,为了表明这一点,人们必须确立他所强调的那些具体价值——如个体性与社会公民身份的实现(没有提及自由)——仅仅只是区域性的欧洲价值。然而,这些价值是否只是区域性的,这还完全不清楚。
我们还必须强调的是,黑格尔讲现代社会世界,意味着现代社会世界的“现实性”,或者说,只有当它是现实的,它才会是现代社会世界。我们已经在第二章中看到了这一点的具体意思。其基本观念就是,现代社会世界的现实性存在于现代家庭、市民社会与国家的本质之中,这些本质能够在现存的制度与团体中得以实现;因此,只要现存的制度与团体能够实现现代家庭、市民社会与国家的本质,它们就是现实的。
因此,对于黑格尔来说,和解的对象不是我的家庭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如我的市民社会或国家),而是现代社会世界——即能够在众多特定制度与团体中得到具体实现的一系列的普遍安排。然而,这并不说我不能与我的家庭(或我的市民社会或国家)达成和解,在黑格尔看来,这是完全可以的。黑格尔认为,只要我的家庭实现了家庭的本质(同样,我的市民社会实现了市民社会的本质、我的国家实现了国家的本质),我就能与我的家庭达成和解。在这里,我的家庭只是家庭的一种具体实现。
当然,我的家庭与其他任何家庭一样,在许多方面都不能实现家庭的本质。但是,与家庭达成和解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接受如下事实,即家庭本质的具体表现——特别包括作为一个具体表现的我的家庭——不可避免地存在缺陷。黑格尔认为,只要人们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就能够较少地被自己的家庭所存在的缺陷所困扰。人们可以接受,自己的家庭就是家庭本质的一个(必然)不完满的实现。
我们需要去领会的关键的一点是,正如黑格尔所理解的,和解首先并不是讲人与具体的制度之间的关系,而是人与现代社会世界之间的关系。
事实上,在达成和解的过程当中关键的一步就是,在抓住人们与具体的社会制度与团体的关系之前,先要抓住人们与现代社会世界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