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破,佛教入家而破家。一旦家中有人出家为僧,便使得父子兄弟之间不再同守一法。为僧者抛弃双亲,不尽孝道,不为家族延续骨脉,忤逆不孝,亦不复过此。
第三破,佛教入身而**。一旦为僧,便使身体一有毁伤之疾,二有髡头之苦,三有不孝之逆,四有绝种之罪,五有亡生之体。接受佛教戒条,学到的只有不孝。如子先出家为僧,后母又出家为尼,则母需跪拜其儿。像这种不礼之教,中国已经断绝,怎么还可以听信。
佛教有此三破,所以并不传于中国,只在西域流播。因为胡人性格刚强无礼,与禽兽无异,因此老子化胡成佛以行教化。胡人凶恶,不欲伤其形,所以髡其头;胡人粗犷,欲断其恶种,所以戒令男不娶妻,女不嫁夫,自然灭尽。中原人士,自古以来莫不奉道,凡有奉佛者,必然是羌、胡之种。
《三破论》与《夷夏论》相比,其攻击更为粗暴。于是佛教徒也群起反击,刘勰撰《灭惑论》,释玄光作《辩惑论》,僧顺作《折三破论》。一时之间,佛道二教之争,达到了白热化程度。
刘勰,字彦和,东莞莒(今山东莒县[30])人。他一生经历宋、齐、梁三朝,因家境贫寒而未曾婚娶,依傍著名僧人僧祐,共同相处十余年,遂博通经论,著有我国古代著名的文学评论著作《文心雕龙》。由于刘勰为文长于佛理,因而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多请刘勰撰之。后奉敕与僧人慧震于定林寺整理佛典,完成后便于寺中出家,改名慧地,不久即死去。《三破论》一书,刘勰便著文《灭惑论》予以批驳,其主要论点是:
(1)国之兴亡与佛教无关。秦末之时,中国并无佛教,然义兵四起,灭秦立汉,当此战乱之时,千里无烟,人口大量死亡。西汉之世,文景之治,汉武盛世,其时中国也没有佛教,可见国之盛衰兴亡与佛教毫无关系。
(2)佛教并不反对孝道,相反,正是求取大孝。三皇以淳朴无服,五帝以沿情制丧,佛教弃俗返真,拔众生出俗世苦难。因此,在家尽孝与出家学道以度双亲这两者权衡轻重,自是后者为重。
(3)一个人是否出家为僧,因果所定,事实上并没有天下人全都出家这样的状况。至于僧尼不跪父母,是因为佛教之尊高于父母。母迟于子出家而拜子,并不是母拜子,而是其母屈尊拜佛,正是出于礼,符合礼的要求。
(4)老子化胡之说本是捏造,西域之人与北狄相比,前者性格怯弱,后者凶炽,如果真是老子化胡以灭其族,那么应该灭的是北狄,而不是西域之人。
(5)儒、佛虽说法不同而其理一致,因此不能以华、戎之分而阻止佛教的传播,也不能因梵、汉语音不同而认为佛教无益于中国。实际上,老子贵在无为,理归静一,化本虚柔的学说也并没有被后代道士所接受。相反,道教徒的所谓消灾攘祸、咒语符水,纯粹是欺骗愚弄百姓,而张角、李弘、卢悚、孙恩等聚众起事,更是害民甚大。佛教与道教相比,实在是远远优于道教。因此《三破论》完全是以粗笑精,以伪谤真,是瞎子妄说自己目明。
僧人玄光所著《辩惑论》则斥责《三破论》与道教有五逆、六极之罪。五逆之罪是:禁经上价,是其一逆;妄称真道,是其二逆;合气释罪,是其三逆;挟道作乱,是其四逆;章书伐德,是其五逆。六极则是:畏鬼带符,妖法之极第一;制民课输,欺巧之极第二;解厨墓门,不仁之极第三;度厄苦生,虚妄之极第四;梦中作罪,顽痴之极第五;轻作寒暑,凶佞之极第六。玄光对这五逆、六极分别作文,攻击道教,反驳《三破论》。
僧人僧顺作《折三破论》,在对《三破论》进行逐条批驳反击后,对《三破论》的作者进行了辛辣的嘲讽:真正得道者,不用宣传,其道自显;未曾得道者,即便常常道不离口,也照样无道可恃。庄子说:生者气也,聚而为生,散而为死。如果按《三破论》作者所说,道是气的话,那么便当有聚有散,有生有死,道教也就不是永远存在,而是要死亡消散的。这岂不是自己承认道教劣于佛教吗?僧顺的这番嘲讽确实狠狠地挖苦了《三破论》的作者一番。
僧祐也采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策略对道教徒的夷夏观进行了反驳。如果因为佛教出于西戎之地,华夏之邦就不能用佛教以行教化的话,那么,禹出于西羌,舜生于东夷,也应该不承认他们是圣人了。道之所在,并不受地域限制。何况,华夏之地也在变化,中州本属华夏,然五胡作乱,已成戎墟,吴楚本是东夷之地,东晋立周以来,已成华夏正统所在。可见,以释迦出于西方就反对佛教是毫无道理的。
在佛教徒纷纷著文反驳道教的同时,还有一批佛教徒则向道教学习制造伪经,如《老子大权菩萨经》《清净法行经》《冢墓因缘四方神咒经》《佛说空寂所问经》,等等。在这些伪造的佛经中,宣称佛祖释迦牟尼派遣三位弟子入华来行教化,其中儒童菩萨即孔子,光净菩萨即颜渊,摩诃迦叶即老子。这样,孔子和老子便都成了佛的弟子。
《三破论》的问世使南朝的佛道之争达到高峰,然而,宗教的本质是相同的,都是为了获取精神上的解脱与满足。因此,尽管佛、道二教的教义、礼俗有所不同,但都能为人们所接受;尽管佛、道二教之间常常发生尖锐激烈的冲突,但又能够相互调和。南朝的佛、道之间经过《夷夏论》《三破论》所引发的两场剧烈争辩后,便逐渐走向调和共存。
四、北朝的佛道之争
佛、道二教之间的斗争,在北朝比南朝更为剧烈,由于北朝诸政权均为少数民族建立,因而使得北朝的佛道之争又与民族关系掺杂在一起,具有更为浓烈的政治色彩。
鲜卑拓跋部入主中原建立北魏王朝,到太武帝拓跋焘统治时,国力日趋强盛,于太延五年(439年)平定了北方最后一个割据政权北凉,统一了黄河流域。拓跋氏入主中原后,承中原佛法之事,接受了佛教这一思想武器,用它来敷导民俗,以助王政之禁律。因此,自拓跋珪起,北魏诸帝大都礼敬沙门,即便是在立国初期戎马倥偬之际,也没有忽视对僧人的致礼精敬,等到天下初定后,更是大兴土木,建寺立塔。一些僧人也出入内廷,与皇室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如僧人法果,带头跪拜皇帝,声称皇帝便是当今如来,他不是拜皇帝,而是在礼佛。当南朝佛教徒还在竭力维护“沙门不敬王者”的原则,并寻找种种理由与儒、道之士辩论时,北朝的佛教徒已完全按现实需要行事了。法果先后封爵宣城子、忠信侯、安成公,死后追赠老寿将军,子袭爵。在中国佛教史上,和尚被封为公、侯、将军的,法果可说是第一人,而僧人之子袭父爵,更为稀有罕见之事了。再如昙曜,被文成帝奉以师礼,云冈石窟正是因了昙曜之请,才开凿的。显然,佛教在北朝,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宗教思想、宗教形态了,而是与现实政治紧密结合在一起,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了。
在北魏佛教迅速发展的同时,道教也不甘落后。寇谦之于公元415年和423年两次托神造经,对天师道进行改革,并通过与崔浩的结盟,使天师道获得了拓跋焘的青睐,成为官方化的宗教。
拓跋焘即位之初,对佛教并无反感,也像北魏其他统治者一样,归宗佛法,敬重沙门。但随着天师道改革的完成和崔浩、寇谦之对佛教的竭力诋毁,拓跋焘的态度开始发生了变化:
及得寇谦之道,帝以清静无为,有仙化之证,遂信行其术。时司徒崔浩博学多闻,帝每访以大事。浩奉谦之道,尤不信佛,与帝言,数加非毁,常谓虚诞,为世费害,帝以其辩博,颇信之。[31]
崔浩、寇谦之在拓跋焘统一北方的征战中,曾随军参与赞画,统一完成后,拓跋焘也就更崇信道教了。统一后的第二年,即宣布开元为太平真君,亲临道坛,受符箓,备法驾,旗帜皆青,以从道家之色。这样,道教也开始政治化了。当佛、道二教都力图凭借政治力量压倒对方时,北朝的佛、道之争就不像南朝那样只是大打笔墨口舌之仗了,而是导致了太平真君七年(446年)的大规模灭佛事件爆发。
拓跋焘以及此后北周武帝的灭佛都有着复杂的原因,本书第六章中将做详细论述。这里仅从佛道之争的角度出发做些分析。
佛道之争的一个重要命题便是夷夏之辩,北朝也同样如此。拔跋焘统一北方后,鲜卑拓跋氏与汉族士人的合作已经完成,封建化进程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拓跋焘不再是以拓跋族的皇帝,而是以拓跋族与汉族的共同皇帝的身份出现。他需要证明自己是黄帝子孙,证明自己亲汉不亲胡,才能国运长久。而道教恰恰以夷夏有别来攻击佛教,拓跋焘从维系统治、缓和与汉族矛盾的政治需要出发,自然就站到了道教一边。从拓跋焘的灭佛诏中可以看出,他之所以灭佛,是因为佛是外来的胡神,崇奉佛教使得礼义败坏,灭佛是恢复羲农之治。显然,与其说拓跋焘是在向佛教宣战,还不如说是在向汉族表白:拓跋族并不是少数民族,而是黄帝子孙,与汉族同出一源,对胡人之神亦不信仰。
由于政治因素的进入,北朝的第一次大规模佛道之争以佛教失败告终。此后的七八年间,佛教陷入寂寂无声状态。直到拓跋焘死后,才又得以兴盛起来。
北齐时,又爆发了一场佛道之争。东魏武定六年(548年),把持东魏实权的鲜卑军阀高澄准备废魏禅代,首先宣布道教不再为官方宗教,罢除了自拓跋焘以来一直存在的天师道坛,以为禅替作思想意识上的准备。天保之年(555年)八月,北齐文宣帝高洋集佛道二教之士进行了一场辩论,结果道教论战失利,高洋遂下诏废道,令道士皆剃发为僧人。当有道士不从时,杀4人,于是,迫于强力,北齐境内道士纷纷成为僧人。一百余年前道教借助政治权力使佛教遭受灭顶之灾,一百余年后,佞佛的高氏使道教遭受了同样的厄运。
与此同时,在北周境内却出现了截然相反的结局。依靠关西汉族建立了北周政权的宇文氏注重儒道二家学说,轻视外来佛教。周武帝宇文邕时,道士张宾和由信佛改为信道的卫元嵩结盟,屡屡向宇文邕进言,攻击佛教。周武帝也像拓跋焘一样,受符箓,服衣冠。非汉族出身的宇文氏想以此证明自己作为汉族统治者的合法性。但宇文邕没有像拓跋焘那样简单地以一纸灭佛诏行事,而是组织了一系列的大辩论。
北周天和四年(569年),宇文邕召集众僧、名儒、道士及文武百官二千余人,在紫极殿讨论儒、道、佛三教的优劣,以定废立。然由于意见分歧,众说纷纭,结果不定而散。五天之后,又召集大会,讨论三教。但仍然是各抒己见,得不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结论。宇文邕便提出自己的看法:“儒道、道教,此国常遵。佛教后来,朕定不立,佥议如何?”[32]表示了准备废除佛教的意向。但与会的人仍陈述理由,表示不赞同废除佛教。于是宇文邕让大家再作准备,进行讨论,同时诏令司隶大夫甄鸾对佛道二教的异同优劣进行详细考察,提出意见。次年二月,甄鸾完成了《笑道论》三卷。三卷意为笑道教三洞之名,全文三十六条,意为笑道经有三十六部。全文嘲笑了道教的所谓三洞真经皆系伪造虚妄之作,嘲笑了道教的道法浅薄鄙陋,言辞十分激烈。五月,宇文邕大集群臣,详细讨论甄鸾所写的《笑道论》,认为《笑道论》伤蠹道法,在殿庭上当众烧毁。僧人道安又上《二教论》,详细评论儒、道、佛三教之优劣。认为佛教是内教,是练心之术;儒家是外教,属救形之术,两者虽然皆不可缺,但以佛教为高。至于道教,则是依据于儒家的一个旁枝而已,鄙陋不堪,毫无价值。周武帝看了之后,便征询朝臣意见,但无人提出不同看法,结果这次讨论又未得出结论。
建德元年(572年),宇文邕来到玄都观,亲御法座讲说道经,令公卿道俗论难。是年僧人僧勔诣阙,攻击道教所说老子化胡成佛之说系伪造惑人,毫无依据。第二年,宇文邕又召集群臣百官及沙门、道士,讨论三教先后,以儒教为先,道教次之,佛教为后。建德三年,宇文邕诏集僧道论难,由道士张宾与僧人智炫进行辩论,结果张宾被智炫驳倒。宇文邕本意是留道废佛,他曾明确说过:佛教有三不净,朕意将除之;道法中无此事,朕将留之,以助国化。然而,几度讨论,都未能就此事获得统一。于是便于是年五月诏令同时禁断佛、道二教。
天保六年(577年),北周灭齐后,宇文邕在邺城召集沙门大统等五百余人,宣布在北齐境内废除佛教。僧人慧远当众与宇文邕进行辩论,直至以阿鼻地狱相威胁:“陛下依仗皇帝权力,废除佛教,是邪见之人,阿鼻地狱不论贵贱,你难道就不害怕吗?”宇文邕勃然作色,对慧远说:只要百姓有好处,我也不怕受地狱的各种苦难。下令将北齐境内的所有寺庙赐给王公作为宅第,寺院财产入官府所有,一切经籍、佛像全部烧毁,所有僧尼一律还俗为民。僧人任道标上书宇文邕要求当面辩论,宇文邕将他召进宫,面对面地向他声明:佛教出于西域,其教义不适合中国,不属正教,我不是胡人,不敬胡神,所以决定废除佛教。
宇文邕虽然下令同时禁断佛、道二教,让僧尼、道士一律还俗,但实际上又下令另外设立通道观,简选著名的道士、和尚120人到通道观里学习《老》《庄》《周易》,名为通道观学士。所以,真正废除的只有佛教一教。
无论是太武帝拓跋焘和周武帝宇文邕的灭佛,还是齐文宣帝高洋的灭道,都可以看出,北朝的佛道之争与南朝有着明显的差异。其一,南朝的佛道之争主要是通过对教义、教理的辩论表现出来的,因此,著论撰文、造作伪经一类事情颇多;北朝的佛道之争则是通过政治权力进行,因此相伴而来的是镇压、强制等暴力手段。其二,南朝的佛道之争中,一批玄学之士站在佛教一边,使佛教徒的队伍大为壮观;在北朝的佛道之争中,儒家之士则和道教徒联合攻击佛教。其三,南朝佛道之争中与政治的瓜葛较少,大都是争正统;北朝佛道之争中则涉及政权稳定、民族关系等诸多政治因素,因此北朝的佛道之争往往演化为大规模的灭佛或灭道事件。
南北朝时期的佛道之争,并不仅仅是思想领域中的一场争论,尤其是当“夷夏之辩”成为佛道之争的一个主要命题之后,就使佛、道之争具有浓郁的政治色彩。但是,佛、道,乃至儒家学说,都为封建社会的人们提供了一种可供选择的人生道路。儒家强调“内圣外王”之道,主张内以修身养性而成圣人,外以助君治民理国名垂青史。应该承认,这是一条积极的人生道路。但在现实生活中,仕途坎坷,宦海风波又在所难免,于是不得不从兼济天下退而求取独善其身。佛教宣扬诸法无我,诸行无常,只有看破尘缘,觉悟成佛,才能脱离俗世苦难,进入乐土。因此,佛教的主张恰恰和儒家学说相反,以出世来求得解脱,而不是从入世中寻求理想的实现。道教主张隐居山林,养生修炼,得道成仙,求得永生。因此,道教寻求的是一条避世的人生道路。显然,儒、道、佛的主张都能为一部分人所认同。也正因为如此,尽管佛、道之争始终存在,有时甚至十分激烈,但始终不会出现某一教消逝的状况。相反,在争论的同时,又彼此调和,相互吸收,共同存在。拓跋焘灭佛时对佛教徒实行杀戮时,寇谦之表示激烈反对即是证明。所以,北朝虽曾二度灭佛,但不过数年,佛教便又迅速发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