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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章实斋研究二题(第2页)

观前辈自述生平得力,其自矜者多故为高深。如戴东原,一夕而悟古文之道,明日信笔而书,便出《左》、《国》、《史》、《汉》之上。此犹戴君近古,使人一望知其荒谬,不足患也。使彼真能古文,而措语稍近情理,岂不为所惑欤!

玩其文意,实斋之所言,乃是要说明戴东原并不晓古文之道,大言欺世,荒谬不实。章实斋撰成此文,戴东原谢世已是整整13年,何以实斋要选择此一时机来批评戴氏学术,笔者不学,难得其解,倘幸蒙各位赐教,当感激不尽。

(三)致同族戚属及子侄札

章学诚致同族戚属及子侄书札,除前述8首之外,见于今本《章氏遗书》者尚有8首。据原文题注及胡、姚二位先生《章实斋先生年谱》所考,可以大致判定其撰文时间者,依次为乾隆三十三年之《与家守一书》,三十八年之《与琥脂姪》,五十三年之《与宗族论撰节愍公家传书》,五十四年之《与家正甫论文》、《论文示贻选》,五十六年之《与族孙守一论史表》等6首。而《答大儿贻选问》,成文时间不详,或在《家书》7首前。《又与正甫论文》则成于《与家正甫论文》后,或为乾隆五十五、五十六年间文字。

此八篇文字中,最可注意者为《又与正甫论文》。文中所论,皆同一时学风相关。实斋之所论,大要有二:一是谈学问与功力的关系;二是批评戴东原之学术。关于第一点,章学诚明确主张将学问与功力相区别,切不可以功力取代学问。他就此指出:

学问文章,古人本一事,后乃分为二途。近人则不解文章,但言学问,而所谓学问者,乃是功力,非学问也。功力之与学问,实相似而不同。记诵名数,搜剔遗逸,排纂门类,考订异同,途辙多端,实皆学者求知所用之功力尔。即于数者之中,能得其所以然,因而上阐古人精微,下启后人津逮,其中隐微可独喻,而难为他人言者,乃学问也。今人误执古人功力以为学问,毋怪学问之纷纷矣。

既然如此,实斋进而抨击一时学风道:“今之误执功力为学问者,但趋风气,本无心得。直谓舍彼区区掇拾,即无所谓学,亦夏虫之见矣。”

一如《家书六》,此书亦以戴震学术为攻驳对象。实斋就此有云:

近日言学问者,戴东原氏实为之最。以其实有见于古人大体,非徒矜考订而求博雅也。然戴氏之言又有过者。戴氏言曰:“诵《尧典》,至‘乃命羲和’,不知恒星七政,则不卒业;诵《周南》、《召南》,不知古音则失读;诵古《礼经》,先士冠礼,不知古者宫室、衣服等制,则迷其方。”戴氏深通训诂,长于制数,又得古人之所以然,故因考索而成学问,其言是也。然以此概人,谓必如其所举,始许诵经,则是数端皆出专门绝业,古今寥寥不数人耳,犹复此纠彼讼,未能一定。将遂古今无诵五经之人,岂不诬乎!

依章实斋之所见,戴东原为学固确有所长,但亦有故为高深,大言欺世之失。

为了证成戴震论学的诬枉,章学诚以古先贤哲为例,进而指出:

孟子言井田、封建,但云大略;孟献子之友五人,忘者过半;诸侯之礼,则云未学;爵禄之详,则云不可得闻。使孟子生后世,戴氏必谓未能诵五经矣。马、班之史,韩、柳之文,其与于道,犹马、郑之训诂,贾、孔之疏义也。戴氏则谓,彼皆艺而非道。此犹资舟楫以入都,而谓陆程非京路也。曾子之于圣门,盖笃实致功者也,然其言礼,则重在容貌、颜色、辞气,而笾豆器数,非君子之所贵。

既有如此多的事例以说明戴东原经学方法论的武断,于是章学诚遂以其所擅长的文史之学相颉颃,指出:“由是言之,文章之用,较之区区掇拾之功,岂可同日语哉!”他甚至直斥考据学为“伪学”,宣称:“虽然,矫枉者戒其过甚。文章嗜好,本易入人,今以伪学风偏,置而不议,故不得不讲求耳。”实斋的结论是:“由道德而发为文章,乃可谓之立言,乃可不为戴氏所讥。”[9]

足见,《又与正甫论文》的自始至终,皆以一时考据学风及其代表戴震学术为攻驳矢的。显然,章学诚是决意要与之作不妥协的抗争了。惟其如此,他稍后所写《与族孙守一论史表》,依然有攻驳一时学风的内容。书中有云:“近人之患,好名为甚,风气所趋,竞为考订,学识未充,亦强为之。读书之功少,而著作之事多,耻其言之不自己出也,而不知其说之不可恃也。”[10]

(四)结语及余论

自乾隆三十一年写《与族孙汝楠论学书》始,至五十六年撰《与族孙守一论史表》止,章学诚留下的16首家书,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同一时考据学风的关系。其间,既有作者一己学术追求的阐发,也有对一时学术界为学病痛的针砭,无论于研究章氏学行、思想,还是探讨乾隆间学术演进,皆是颇有价值的资料。

乾隆二十五年,章学诚初入京城。时值汉学大师惠栋辞世未久,戴震沿波而起,名噪朝野,经学考据方兴未艾。此时的京中学风,迥异于学诚所僻居的湖北应城,与其早年的为学趋向尤显格格不入。青少年时代的章学诚,既不工举子业,又于经术素未究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叫做:“而史部之书,乍接于目,便似夙所攻习。”[11]由于为学路数的不合时尚,因而不惟屡困科场,而且在国子监中颇遭冷遇,被“视为怪物,诧为异类”。[12]

乾隆三十一年,章学诚在京中与戴震初识。戴东原的一席高论,使实斋至为震动,一度反省。然而章学诚并没有就此改变为学方向,相反,随着文史素养的与时俱进,他对考据学风的病痛展开了不妥协的批评,决意以自己的史学主张去辟除榛芜,开创新路。

面对风靡朝野的考据学,章学诚以转移风气为己任,他认为:“天下事,凡风气所趋,虽善必有其弊。君子经世之学,但当相弊而救其偏。”又说:“君子之学,贵辟风气,而不贵趋风气。”[13]因此为了救正一时风气,在从事《文史通义》撰述之始,他即坚定地表示,即使“逆于时趋”,“乖时人好恶”,也在所不惜。乾隆三十七年,在给当时著名学者钱大昕的信中,他就此写道:“惟世俗风尚必有所偏,达人显贵之所主持,聪明才隽之所奔赴,其中流弊必不在小。载笔之士不思挽救,无为贵著述矣。”[14]在章学诚看来,当时学风之弊,症结就在于沉溺考据训诂,买椟还珠,不识大义。他说:“近日考订之学,正患不求其义,而执形迹之末,铢黍较量,小有同异,即嚣然纷争,而不知古人之真不在是也。”[15]由此出发,他虽然并不抹杀考据学的基本作用,但是只是视之为治学的功力而已,不承认那是学问。对于那些不识大义的考据学家,章学诚则讥之为“有如桑蚕食叶而不能抽丝”[16],甚至将考据学诋为“竹头木屑之伪学”[17]。

针对汉学考据的积弊,章学诚以一个学术史家的卓识而进行积极修正。他的修正表现为学术主张,便是两条救正之道的提出,一是古文辞,一是史学,而归根结蒂还是史学。章学诚说:“近日颇劝同志诸君多作古文辞,而古文辞必由纪传史学起步,方能有得。”[18]又说:“辞章记诵,非古人所专重,而才识之士,必以史学为归。为古文辞而不深于史,即无由溯源六艺而得其宗。”[19]

章学诚所精心结撰的《文史通义》,就是贯彻这一学术主张的具体实践。该书自乾隆三十七年始撰,迄于著者嘉庆六年逝世,三十年如一日,辛勤耕耘,死而后已。而救正风气,开辟新路,则始终不渝,首尾一贯。正如他晚年就此致书友人汪辉祖所述:“拙撰《文史通义》,中间议论开辟,实有不得已而发挥,为千古史学辟其榛芜。”[20]

章学诚一经选定以史学为救正风气之道,便义无反顾,矢志以往,倾注全身心于《文史通义》的撰写。从乾隆五十三年致函孙星衍,首次提出“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21]中经五十四年至五十七年间所写《经解》、《原道》、《史释》、《易教》及《方志立三书议》诸篇的系统阐释而深化;到嘉庆五年撰成《浙东学术》,彰明“史学所以经世”的为学宗旨,[22]他完成了以“六经皆史”为核心的史学思想的建设。[23]

在中国古代学术史上,“六经皆史”的思想萌芽甚早。据已故钱钟书教授著《谈艺录》考证,其远源可追溯至《庄子》的《天道》、《天运》诸篇,其近源则为王守仁《传习录》、顾炎武《日知录》等明清间人著述。[24]当然,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是否源自老、庄思想,证据不足,尚难定论,但王守仁、顾炎武思想于他的影响,则屡见于《文史通义》,确然无疑。还应当指出,唐代史家刘知几所撰《史通》,也是章学诚史学思想的重要来源。

据章学诚自述,他28岁始读《史通》[25],且声称:“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截然两途,不相入也。”[26]言下之意,其史学“盖有天授”,非受《史通》启发。然而《史通》于他思想的影响,则随处可见,欲加掩饰而不能。诸如把史籍区分为撰述与记注二家,强调史才、史学、史识与史德的统一,反对文人修史,主张详近略远、据事直书、学以经世等,皆与《史通》一脉相承。关于这一点,傅振伦老先生早年撰《章学诚在史学上的贡献》一文,早经揭示。[27]至于“六经皆史”,作为《史通》总纲的《六家》篇,即把儒家经典《尚书》、《春秋》视为史籍编纂的两家,与《左传》、《国语》、《史记》、《汉书》并称“六家”。这无疑应是章学诚史学思想的远源。其实,《文史通义》的以《史通》为重要来源,早在其撰述之初,章学诚就曾直认不讳。在致友人严长明的信中,他说:“思敛精神为校雠之学,上探班、刘,溯源《官》、《礼》,下该《雕龙》、《史通》。甄别名实,品藻流别,为《文史通义》一书。”[28]这封信后来虽未录入《文史通义》,但历史事实毕竟是不能抹杀的。

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就其主要方面而言,恐怕还不是尚存争议的尊经、抑经问题,贯穿于其间的一个中心思想,实为复原中国儒学的经世传统,倡导以史学去经世致用。所以他在阐明六经即史的同时,就再三强调六经作为“先王政典”的基本特质。他说:“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章学诚就此还说:“若夫六经,皆先王得位行道,经纬世宙之迹,而非托于空言。”[29]作为一个史家,章学诚从学术史的角度论证古代学术初无经史之别,六经乃后起之称。他指出:“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后世。”[30]因此,学诚反对“舍器而求道,舍今而求古,舍人伦日用而求学问精微”的倾向,主张把立足点转移到现实社会中来。他说:“君子苟有志于学,则必求当代典章,以切于人伦日用;必求官司掌故,而通于经术精微。则学为实事,而文非空言,所谓有体必有用也。”[31]这种厚今薄古,学以经世的史学思想,在他晚年所写《浙东学术》篇中,得到了集中阐发。实斋于此有云:

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且如六经,同出于孔子,先儒以为,其功莫大于《春秋》,正以切合当时人事耳。后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则吾不得而知之矣。学者不知斯义,不足言史学也。[32]

乾嘉之际,倡“六经皆史”而学以经世,实非章学诚的一家之言,乃是一时杰出之士的共识。诸如钱大昕、李保泰、袁枚等人,皆与章学诚不谋而合,唱为同调。嘉庆五年(1800年),钱大昕为赵翼著《廿二史札记》撰序,就不仅反驳了理学家视读史为“玩物丧志”的偏见,否定了宋明以来,“经精而史粗”、“经正而史杂”的成说,而且断言:“经与史岂有二学哉!”[33]李保泰则大声疾呼:“自士大夫沉湎于举业,局促于簿书,依违于格令,遇国家有大措置,民生有大兴建,茫然不识其沿革之由,利病之故,与夫维持补救之方。虽使能辨黄初之伪年,收兰台之坠简,于以称博雅、备故实足矣,乌足以当经世之大业哉!”[34]袁枚虽以诗文名家,史学并非当行,但他同样也认为“古有史而无经”。[35]然而,陶铸群言,彰明史学的经世传统,总其成者则当推章学诚。[36]稍后的学者龚自珍等,正是假其说以治经,遂演为《公羊》改制之论。钱宾四先生早年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于此有过重要揭示。钱先生指出:“《公羊》今文之说,其实与六经皆史之意相通流,则实斋论学,影响于当时者不为不深宏矣。”[37]

[1]章学诚:《章氏遗书》卷9《文史通义》外篇3《家书二》。

[2]胡适著、姚名达订补:《章实斋先生年谱》“乾隆三十一年、二十九岁”条。

[3]章学诚:《章氏遗书》卷22《文集》7《与族孙汝楠论学书》。

[4]胡适著、姚名达订补:《章实斋先生年谱》“乾隆五十五年、五十三岁”条。

[5]章学诚:《章氏遗书》卷9《文史通义》外篇3《家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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