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里,我或许连值得仇恨的对手都算不上了。
我只是一个……需要偶尔确认一下是否还活着的……所有物。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
我缓缓滑坐到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埋入膝盖。
窗外,秋风呜咽,像是无数冤魂的哭泣。
而在这哭泣声中,我仿佛又听到了那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
它们,一直在我身体里。
长老
秋风一日紧过一日,卷着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扑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刮。督军府里的气氛,比天气更先一步入了冬。
我被允许活动的范围,从卧房扩大到了整个主院。但这所谓的“自由”,不过是换了个大些的笼子。院门内外守着的卫兵换了一批,面孔陌生,眼神像冻硬的石头,对我的存在视若无睹。他们不阻拦我走动,但每当我靠近院门,那些石雕般的目光便会齐刷刷聚焦过来,无声的压力像一堵无形的墙。
张魁依旧每日来“汇报”,内容从最初的军情简报,渐渐变成了琐碎的府务——哪处房檐需要修缮,库房里新进了哪些用度,甚至……后厨采买的菜价几何。他汇报得一丝不苟,仿佛我仍是那个需要事无巨细掌控一切的督军。
可我听着,只觉讽刺刺骨。
“……夫人说,近日天干物燥,让多备些梨膏给将士们润喉。”张魁垂着眼,声音平稳。
我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里摩挲着一片边缘卷曲的枯叶,闻言指尖一顿。梨膏?我掌兵时,何曾在意过这等微末小事?将士们喉咙哑了,灌一口烧刀子便是。蓝云翎却在用这种绵密的方式,一点点收拢那些粗豪汉子们的心。
“他倒是体贴。”我扯了扯嘴角,声音干涩。
张魁像是没听出我话里的讥诮,依旧恭敬道:“是,将士们都很感念。”
感念。这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一抽。曾经,他们感念的是我厉战天带着他们出生入死,博来的功名利禄。如今,却为了一罐梨膏感念一个来历不明的苗疆祭司?
我捏碎了手中的枯叶,碎屑从指缝簌簌落下。
“还有事?”我闭上眼,不愿再看他那张写满“顺服”的脸。
张魁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三日后……是苗疆的‘枯蝶节’。夫人吩咐,在府中设小宴,邀几位……族中长老一叙。”
我猛地睁开眼!
枯蝶节?苗疆节日?在我的督军府里设宴?邀苗疆长老?
这一连串的信息砸下来,让我头晕目眩。蓝云翎他想干什么?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渗透了,这是要公然将苗疆的势力引入督军府的核心!他要将这里,变成他的苗疆圣坛吗?
“他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霍然起身,石凳在身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积压了数日的怒火和屈辱在这一刻冲破了强装的镇定,“这是三省督军府!不是他苗寨的山头!”
张魁被我的爆发惊得后退半步,但很快又稳住了身形,脸上闪过一丝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早知如此”的无奈。他低声道:“督军,夫人说……只是寻常节庆,不会逾越规矩。而且……如今西南边境的安稳,也需要倚仗苗疆各部的支持。”
“支持?”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魁的鼻子,“靠什么支持?靠他蓝云翎的蛊术吗?还是靠你们这些摇尾乞怜的叛徒?!”
“督军!”张魁的脸色白了白,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去。
看着他这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样,我满腔的怒火像是砸在了一团浸水的棉花上,无力又憋闷。我知道,骂他无用。他,还有府里府外越来越多的人,他们的意志,早已不在自己身上了。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我颓然坐回石凳上,挥了挥手:“滚。”
张魁如蒙大赦,行了个礼,匆匆退出了院子。
秋风卷着落叶,在我脚边盘旋。我望着那扇隔绝了外界一切的院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我不再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了。我只是一个囚徒,一个连愤怒都显得可笑的、过去的幽灵。
枯蝶节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小事。
一个负责给我送饭的小丫鬟,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她不像其他下人那样对我避之不及,有时放下午膳时,会偷偷飞快地瞥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好奇,还有一丝……怜悯。
这天,她放下食盒,却没有立刻离开,磨蹭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飞快地塞到我手里。
“督军……”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紧张,“这是……这是灶上刚出的桂花糕,您……您尝尝。”
我愣住了。看着手里那包还带着温热的糕点,又抬头看向小丫鬟那张涨得通红的脸。在这座冰冷彻骨的府邸里,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竟让我鼻尖有些发酸。
“为什么?”我听到自己沙哑地问。
小丫鬟绞着衣角,低声道:“我……我爹以前是您麾下的兵,在打土匪的时候没了……娘说,是督军您发的抚恤金,我们才没饿死……”她说着,眼圈微微泛红,不敢再看我,转身就跑开了。
我捏着那包桂花糕,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原来,在这座看似彻底倒向蓝云翎的府邸里,还藏着这样的微光。但这微光,却照得我心中的黑暗更加浓重。我厉战天,曾经庇佑一方,如今却要靠一个小丫鬟偷偷摸摸的施舍,才能尝到一点人间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