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开始担心,老祖宗会不会不是不想联系他,而是不能联系他。她被自己强行唤醒,实则重伤未愈,那日龙潭底下的情状他虽未亲眼得见,可问过霍承勉,也从他的描述中推测出几分。
那天出现在龙潭底下的,断不是什么普通人,老祖宗与他们是老相识了,显然也很清楚,这人就是一直妄图毁灭龙脉的幕后之人。
虞岱岳想着,铺开一张纸,习惯性拈起惯用的毛笔,刚悬起手腕,又将毛笔放下,转而拉开抽屉,拿出一支“派克”钢笔和一瓶洋墨水。这是虞锦绣前些年送他的生日礼物,他用不惯洋笔,直到现在签字也是拿毛笔签的,但也练过,能写。
虞岱岳拧开墨水瓶和笔杆,用滴管给钢笔加墨。他上了年纪,又不太熟练,因此还漏出了几滴落在纸上和手指上。好不容易做完这番工作,虞岱岳将墨水瓶推到一旁,换了张新纸,提笔写下“幕后之人”四个字,然后画了个圈。
那日在万国饭店中,老祖宗听完那“美人笼”怨鬼那番“召回诸神”的话后,曾对他和霍承勉说,想要毁灭龙脉的这伙人,是创造出人间的上三十三重天天神的伥鬼。
这答案听起来太过悚然,几乎要打碎他的认知,叫他不敢细问。但今夜被雷声吵醒后,他却忍不住地反复想起这一遭。
他在“幕后之人”的上方画出一个向上的箭头,写下“天神”,又在下方画出一个向下的箭头,写下“伥鬼”。
“伥鬼”一词贬损之意太过明显,与“天神”连在一起,看起来格格不入,叫他忍不住皱起了眉,觉得有几分刺眼。
他记得,当时他问为何不早早告诉七门这背后的缘由,老祖宗的回答是“没有必要”,因为祖龙强大,无法被轻易毁伤。
虞岱岳落下“没有必要”四字,在后面打了个问号。
这些天一事接一事,这些过去他不曾触及过的真相一个接一个地挤进他的脑子,叫他来不及细想,可如今他独自一人,将这些线索挨个捋过,立刻发现老祖宗的话里有说不通的地方。
既然早知幕后之人是谁,老祖宗为何不早早除了这伙“伥鬼”,干脆绝了后患?
既然没有必要,几千年都过来了,为何偏偏现在说给他和霍承勉听?这样重要的事,事关龙脉的真相,七门的存亡,为何不把七门召集起来,告诉所有人?为何过去不交待给先祖,作为祖训传下来,也好叫大家更加尽心,更有所防范?
七门对老祖宗来说,到底算什么?在这千年中,老祖宗和七门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知道老祖宗一直有很多秘密,过去这些秘密轮不到他这个小辈过问,他便权当没看见,左右老祖宗为龙脉、为七门的心是真的,可现在,他忍不住有些动摇。
她当真是一心护卫龙脉、庇佑七门的吗?
千余年的时间,她知道那么多,却既不将龙脉的真相托出,也不将伥鬼除去,是不行,不能,还是……不想?七门这千余年来的付出和苦行,在她眼里到底算什么?
虞岱岳越写越觉得愤怒,直到力透纸背,划破了纸张。他猛地顿住,回过神来,却见满张纸上都是他写下的“背叛”二字,顿时心神俱震,连忙将笔扔到一旁,笔身圆滑,顺着虞岱岳的力道沿着桌案滚动,直到“啪”的一声落在地上,而后又一直滚到了墙角才停。
虞岱岳实在顾不得那支笔,合上眼念了好几遍静心咒,这才重新睁开眼,再看自己刚刚落笔的纸张,仿佛是什么恶毒诅咒。
不过只是想梳理一遍当下的情状,竟是让他着了相。
说不定这就是对方想要的,虞岱岳恍忽地想。
他们故意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和一个能传话的霍承勉,以及能作为佐证的霍仲乔——不杀他,吊着他一口命送回七门眼前,是威胁警告,也是离间的好手段。
这种时候,最忌自乱阵脚,与其在这里瞎琢磨,不如先叫还没出事的几家警醒起来。
这么一想,虞岱岳拉开抽屉,拿出一盒火柴,顶部划过盒身,引燃一簇火苗,将刚刚写了字的纸烧成灰烬。
他是没有老祖宗徒手点火的本事,只能借这洋火,该说不说,这东西比以前那种老式的火折子好用,方便,还更好储存。
虞岱岳把火柴盒放回抽屉里。
时代变了。他们这些老古董,也不能总守着旧日子过活,那么做唤不回昔日的荣光,只能叫自己被新时代的洪流卷走,埋进烂泥滩里。
纸灰和火柴梗落进桌案头的烟缸里,虞岱岳站起身,往霍仲乔的屋子去看看他的情况。
走出门时,他又忍不住往那诡谲的“天洞”处看了一眼。那里电光闪得更频繁了些,雷声似乎也更大了,他看着那场面,一个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那东西,会是老祖宗口中的上三十三重天天神吗?莫不是诸神,真的被召唤回来了?
虞岱岳进到安置霍仲乔的房中,先去看了一眼为他点的七星灯。烛灯长明,火苗稳然,好也不好。
好的是这法子能吊着霍仲乔的命,不好的是这法子只能吊着霍仲乔的命。
那消耗霍仲乔生机的东西仍在,和七星灯左右微妙地彼此牵制,霍仲乔现下正如走在悬崖边上,左边是生,右边是万丈深渊。
虞岱岳叹一口气,从身上摸出一根长针,扎破中指,取出几滴血,点进七星灯中。所谓十指连心,他取的正是自己的心头血,以心头血燃灯,替霍仲乔吊命,把他往“生”的那边拽一拽。灯烛燃起一瞬,照耀出虞岱岳的面色于一瞬间退去血色,惨白如金纸,头发也又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