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急了都咬人,何况是宦官那种豺狼虎豹。”
徐方谨何尝不知前途艰险,来京都的这段时日,每一步都走得不易,无名小卒不值挂齿,不过是被可以随意捏死的蝼蚁。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何其艰难。
但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有必须知道的真相。
知晓封竹西是为了他好,对上他担忧的双眼,徐方谨心平气和,“平章,这些日子我看了些历年有关科举舞弊的卷宗,你知道上一回,查办科举舞弊的是何人吗?”
封竹西随着沈修竹就学进业几年,也在封衍身边好些年,对朝局之事耳濡目染,自是知道是谁,闷声道:“是江伯伯,他与同僚一起,调阅了会试里全部的试卷,顺藤摸瓜,查出了潜藏其中的舞弊情事,前前后后上百位官员受其关联,主考官和房考官,就连审理此案的官员都因收受贿赂深陷泥沼。
“可那件事让江伯伯得罪了很多人,被黜落不说,险些连性命都搭进去。他拼死抗争,被赐了廷杖,双腿被打断,卧床一二载,走起路还有些坡。还有同江伯伯最要好的同僚卓惟津卓大人,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当年因此事被发配,到现在还在岭南种荔枝。”
当时沈修竹对他谈起这个案子的时候他尚不解其由,只觉得人间不公,官场污浊。但当自己踏入这泥沼中,才知人心鬼蜮,各中艰险,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如此担忧徐方谨的安危。
“年幼时我曾得江大人教诲,他胸怀坦荡,光风霁月,同我说起那段往事,没有怨恨和悔意,只有些许的怅然若失。”
“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谈什么救民水火,济世安邦。此时此刻,我站在此处,我便做我能做之事。但我答应你,我不会不顾自身安危去殊死搏斗。”
封竹西抬眸再次看来,眸光里倒映着零落的天光,如珠玉般莹润澄澈,“慕怀,你要说话算话。”
两人匆匆赶到的时候,秦王正在逗弄竹笼里的蛐蛐,还弄长柱签去拨动两下,一身锦衣华服,俯身专心致志地盯着两只小东西内斗。
“平章和慕怀来了,坐吧。”
封竹西从前也玩斗蟋蟀,故而看一眼便知秦王在干什么。他倒是清闲自在,案子别人查,证据和线索他们来找,让一个幕僚对他们颐指气使,自己就提着个竹笼听琴唱曲,最后上表请功,再写两句仰赖陛下如天之德的套话。
秦王搁下竹笼,坐到上位去,拇指上的红宝石扳指剔透亮眼,看着两人端坐,他随手拿起了这几日的案情的条陈,“虞惊弦还没找到吗?偌大一个京都,竟似人间蒸发一般。”
徐方谨缓缓起身,“禀告殿下,不止我们,东厂的人也在找虞惊弦,但都没有他的踪迹。”
秦王眉心微蹙,“东厂的人不是在缉拿流窜在京都的盗匪,怎么也在找虞惊弦?虞惊弦对他们有何用处?”
徐方谨将怀中的纸张递给了秦王,“殿下,据我们近日所查,泄题案中嫌犯所供述的银两与抄没的银两相差较大,又有犯官狱中自尽,颇为蹊跷,或许背后还有我们未查到的嫌犯。而替考一案中,关键在潜逃的虞惊弦,不翼而飞的五十万两也是一条线索,这笔钱肯定是用来了行贿权贵。”
秦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正是此理,那便继续查吧,父皇将此重任交给了本王,本王自当是尽心竭力,秉公处理。不过还需快些,这事闹得京都里物议沸腾,现下又出了盗匪的案子,父皇忧心,朝野不安,还是今早办完为好。”
徐方谨再次拱手,“这几日朝野里御史上奏的其他省的科举舞弊或与此案有关,殿下适才问东厂的人为何在找虞惊弦,那也要问东厂为什么扣着盐商不肯移交刑部。”
话头点到了这里,秦王在听不懂就真的是傻子了,他知晓宦官在此案里必定有牵扯,但他心目中并没有将最后的矛头指向宦官。在他看来,宦官如何,都是宫里的事,一旦关涉宫闱,那便不好收场了。
毕竟数年来宦官犯案不再少数,但也没见父皇将其诛灭,荥阳矿产案民怨如此滔天,已经到了举火攻占荥阳府的地步,背后的首恶太监还不是逃回了宫中,再怎么样,还能冲进宫里拿人吗?
这样想来,秦王的眉宇便淡了几分,端起茶盏来,“你们查你们的案,东厂是宫里的人,自有陛下处置,还轮不到我们置喙。”
“恐怕是来不及了,殿下。我们已经查到了东厂身上了。”徐方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秦王脑子炸得轰鸣作响,只听他继续道,“前几日我们收到了密信,上头有些账目往来于宦官有关。”
秦王扶额,遮盖住额上暴起的青筋,咬牙切齿道:“怎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提前同本王说。徐方谨,你要干什么!?这密信都有谁看过,你不要命了吗?”
封竹西屏住呼吸,指尖紧扣住椅栏,抬眼看去,目光灼灼,揽了下来,“密信是我拿到的,证据自是刑部官员去查。皇叔说要秉公办案,诸位刑部官员自是要恪尽职守。”
徐方谨不露痕迹地浅折眉心,似是不赞同封竹西将事情一并揽了过去,但现在已经箭在弦上了,“殿下,宦官与此案有牵涉,又与历年各省科举舞弊有关。荥阳矿场惨案令苍生万民侧目,这些年各地中官肆意掳掠地方,屡次犯案,已犯众怒。天下民心所向,殿下若有此功,何愁来日?”
被这一席话灌了满脑,秦王一时没反应过来,用力揉着酸痛的眉心,语气焦躁难安,“容本王想想。”
“殿下试想一下,京都流窜的大盗真的是偶然吗?大盗为何选中了孟家?殿下刚因王妃的母家而在陛下面前得脸,转头孟府便出事,焉知不是冲着殿下来的。东厂挤掉锦衣卫独揽此事,便是狗急跳墙了,他们知晓,若是科举舞弊一事大白于天下,便难逃罪责。”
徐方谨不紧不慢,神色沉着,仔细观察着秦王的脸色。
果然,秦王面色凝重,游移不定,单手慢慢握紧拳头,“你说的此事……”
“殿下!”
突然,飞声夺人,幕僚急匆匆踏入屋内,他跑得大汗涔涔,衣摆凌乱,“殿下,属下有急事回禀。”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秦王的思索,他看向急躁的幕僚,冷声呵斥,“毛毛躁躁做什么,成何体统!传出去让人看了我秦王府的笑话。”
幕僚也顾不得尊卑礼仪了,飞身跑到秦王耳边说了几句,不过几息的功夫,秦王的面色骤然变了,“你说什么!”
封竹西的心也重重沉了一下,立刻转头去看神色乍变的秦王,“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王听到这声,忽然冷静了下来,“不过是本王的家事,皇孙今日染了风寒,起了高热。现下怕是不能议事了。平章,稍安勿躁,有什么密信,让人送到我府上,我待空暇时立刻处置。”
封竹西也知今日怕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同徐方谨起身行礼告退。
“慢着,平章,本王是主审,你不可轻举妄动。”
封竹西蓦然回过头去,看到了秦王眸中的一丝阴鸷,脚步不由得踏重了一分,“平章知晓分寸。”
走出议事厅堂的两人步履缓慢,似是都还在思索刚才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