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殿内一排莲花琉璃宫灯,焕发苍冷的光晕,照着陛下锋藏锷敛的面孔,细看来端严若神,只唯独在面对怀里小儿时,会流露出关怀、疼惜与柔情。
这位新君,人人皆知他是从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从陇右一路杀到长安,又从长安杀到岭南,手上人命无数,恍如太岁。
谁也不敢触犯新君的逆鳞,便是陛下怀中生母未明的太子。
“阿……阿耶……”
怀里传来幽微低弱的声音,仿佛一阵风吹来,那声息便要断了,萧洛陵惊恐地垂目,低头看向怀中可怜地垂着眼角水露的萧念暄,试图再将他抱紧,好好安抚疼爱。
这时人群里终于传出了一道底气不足的声音:“陛下,您别抱他了。”
数十名太医一同回眸,连带着怀抱着幼子的新君,目光也随之齐刷刷地看向她。
绪芳初从佝偻沧桑的几十个背影里咬唇趋前,终于无法对新君这样错误地抱着孩子导致孩子难受坐视不理,她到了病榻近前,咬牙伏拜,再艰难地扬声说道:“陛下不能这般紧抱着殿下,不利于殿下散热,只会让殿下更难受。”
萧洛陵望着灯火里垂眸恭顺的绪芳初,有一瞬怔忡,试图从她眼底看出一丝对孩儿的着紧与担忧,一息之后,他深吸口气:“要如何做?”
绪芳初自知今日冒尖,不但很有可能被新君发现端倪,如此越制出头,等同视上官如酒囊饭袋,待回到太医署后也少不了要面临上面磋磨,但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在她的眼前这般痛苦难熬。
她向前,往上慢慢扬高了手臂,请新君将太子交到她的手里。
萧洛陵并未思索,怀中稳稳地托着萧念暄,将他交到绪芳初的臂弯里,随即起身退到榻边。
昔日那孩子被交出去时,还是个尚在襁褓里的小婴儿,只有一丁点大,抱在怀里轻如羽毛,如今绪芳初接在手里只觉沉甸甸的,险些就要抱之不住,她心里知道,要把那么软、那么弱小的东西养得这般白白胖胖,对征战在外的新君而言并非易事,她不敢心有怨怼,只是可怜这个孩子。
她可怜这个孩子。一开始绪芳初便没有想要他,那日激烈地云雨之后,她知晓他要得凶,若不处理一定会留下隐患,于是她事后喝了许多避子汤。
汤药未能起到作用,她的腹中还是有了骨肉。
她想买点药下了这个胎儿,但庵堂里的药早已殆尽,药材不全,她又只好托春娘去云州城内采买药材,结果云州城内战火绵延,陇右军与楚军交战,血流漂杵,城内的药材铺全被征集而走,春娘压根连城门都不敢踏入半步。
再后来战事平息,她的肚子却大了起来,过了安全的打胎期限,滑胎就有极大的风险了,她只能忍着耻辱将孩子生下来。
春娘将这个孩儿抱到她床头的时候,欣喜地请她看一看,“是个男孩儿,出生就毛发茂密,好看极了。”
绪芳初闭上了眼,自嘲地推远了春娘的手:“拿开。”
送孩子走前,她很少与他单独相处,就连喂奶都极少,那孩子养得瘦削可怜,斤两始终比同月的孩子少,她就是怕和这个她不想要的孩子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鸵鸟般地逃避了。
可如今看着,原来也还是会有心疼,无法做到完全地割舍。
绪芳初将萧念暄抱着,替他除去身上碍事的衣物,小孩儿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际,眼角沁出了水光,也不知怎的,竟迷蒙凄苦地喊了一声:“娘……”
绪芳初心里一抽,震愕地看向新君,唯恐新君发现端倪,但对方似乎仅只是心疼儿子,没将注意力分到她身上半点,绪芳初这才颤抖着回眸,又去脱萧念暄的衣物。
这时,新君意味不明的目光才落在她忙碌的背影。
将萧念暄的衣衫脱完,露出小孩汗津津、赤条条的身躯,众位太医都觳觫惊讶,认出这名女医官就是今年太医署新收的女弟子,纷纷好奇她如何胆敢这般行事。
如此粗浅的医理他们都明白,可谁也不敢近前,缺的仅只是胆魄,他们实在不明白一个初出茅庐才入太医署的医女,怎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挺身而出为太子侍疾,毕竟稍有闪失便难逃罪愆。
绪芳初问:“殿内可有凉水?”
萧洛陵被她问询,即刻转眸:“礼用,凉水。”
礼用手脚麻利地将医官要的凉水与毛巾全端上来,就手捧着站在床边,绪芳初怀里抱着孩子抽不开手,眼下也只有对新君道:“请陛下用毛巾蘸了凉水,绞干拿给卑下。”
她不但敢上前治疾,竟还敢命令陛下,众太医骇然吸气。
更令他们眼角抽搐的是,陛下竟真照做了,点头应了一声“嗯”,熟稔自然地取了毛巾去蘸凉水。
冷凉的毛巾绞干拿给绪芳初,绪芳初将萧念暄抱着背部朝上,用冷毛巾擦拭他的后背,上下仔细地擦洗,令其灼热的躯干先降温。反复降温后,萧念暄的身子不再触手滚烫,孩子痛苦的呻吟也停了几息。
绪芳初实在腾不开手,又眼巴巴看萧洛陵:“陛下可否将卑下的针取来?”
萧洛陵没再亲自动手,令望舒殿内的侍女将绪大人的医箱搬上前,取出里头的银针。
那针老长一根,萧洛陵见之脸上发晕,他担忧儿子继承了他晕针这点,忙乱问了一句:“一定要行针?”
绪芳初全副身心都在萧念暄身上,没留意是谁问的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不是一定,但等煎药还要很久,卑下要先替殿下除去风邪,行针是最好的办法,热邪离体,殿下也可少受些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