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的屋子干净清爽,熏炉里燃着淡淡的香,冲淡了细微的汤药味。
她是个年轻又漂亮的妇人,纵使久病消瘦,也不难看出曾经明艳的五官。
三奶奶对各种医女医婆见怪不怪,迟钝的目光落定程芙脸颊仍是怔了怔,如此仙人之姿……
程芙上前见了礼,三奶奶邀她坐下说话。
程芙看了看周围的仆婢,三奶奶道:“你们都下去吧,好让程医女安静诊脉。”
姚妈妈等人应声,垂眸出了屋子。
问诊“望闻问切”不可少,可别的医者做完这些只会开方子,开出的方子也大同小异,药材也只有贵和不那么贵的区别,心思活络的则再说些好听的话,安慰鼓励她,三奶奶觉得不痛不痒的。
未料程医女跟别人不一样,诊完脉,突然道:“奶奶身子的状况确实如前面的医女所言,给您开的药也没有问题。但她们没看出您的症结,也或许看出来但没开解到点子上,致使您的心疾越来越严重。”
原来她有心疾,是呀,她病了好久。两行清泪从三奶奶苍白的脸颊滑落,无处可说,无人理解。
“她们都说我不对,连我婆母也觉得我过于较真。”三奶奶泣不成声。
“奶奶不妨把堵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不管您说什么我都理解,您病得这般严重定然是丈夫失职,您肯定有天大的委屈。”
三奶奶寂然一笑:“自从嫁入卓府,婆母待我客气,夫君待我大度,每个月还会额外贴补我体己,我们相敬如宾,鲜少吵架。”
程芙安静听着,乌亮的瞳仁专注,使得三奶奶觉得自己正在被她认真对待着。
“可我才将将怀有身孕,他就把通房抬了妾,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裂开了,她们却只会讽刺我不懂事,妻子有孕,丈夫抬个妾服侍不是很自然的事。”三奶奶仰头深深吸了口气,“我找他理论,诉说委屈,他转头就把妾卖了,还说‘你不喜欢的人我不要便是,只你能不能懂点事,不要闹啊’,他觉得我在闹。”
程芙:“他共情不了您,根本体察不到您伤心的点。”
三奶奶点点头,继续述说自己婚姻的不幸,坐完月子的她身体特别虚,生产的亏损使得女子短时间内很难进入状态,她不仅无法配合丈夫的需求,甚至过去大半年还会无所适从。
“我真不是故意的。”三奶奶羞耻地闭上眼,夫妻房帏,就这般明晃晃地暴露人前。
程芙轻轻握住她的手,“我也是女子,嫁过人,什么都懂。人伦大事乃万物自然生长的一环,没甚么羞耻的。”
三奶奶泪眼朦胧,怔怔瞅了程芙一会,才磕磕绊绊述说起来。
因她总是克制不住在那种时候想起丈夫也是如此与其他女子欢-好,便心生厌恶,提不起兴致,有一回当着他的面呕了出来,他当场穿衣走人,晚上再也没有来过,白日倒是与她正常过日子。
因而在旁人眼中,他依然是体贴如常的丈夫,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些冰冷的细微的差异。
她为这样的差异流泪,失张失智,别人就会惊讶地说:“不是吧,不至于吧,一点小事还没完了,没见过他对你无礼呀?”
他没打她,欢-好时不顾惜她不理解她的模样比打她还痛苦;他没有骂她,眉眼暗藏的不耐烦,冷眼旁观她的痛苦,还不如新婚燕尔时的捻酸喝骂。
男女之间情热才会有情绪波动,如果一方无波无澜,不见得真是好事。
程芙在脉案上飞速记了两笔,替她说着难平的委屈:“有时就是这样,您被一个人欺负,来两个看客不像他那样欺负您,但是一直拱火起哄,绵里藏针打压,长此以往,您很难不失衡,甚至怀疑自己。”
“你怎么什么都懂啊,就是那种感觉。”三奶奶觉得病了这么久,第一次被人看见腐烂的浓疮,有人在为她清理浓疮。
“女科博大精深,医心和医身同样重要。”程芙柔声道,“您现在的情况是房帏不如意,他对您的关心又不足,诉苦无门,长期积压,使您陷入了自我否定和对他无法自抑的排斥中,身子骨日渐虚弱,稍有一点病症便脏腑不畅,严重时水米不进,丹毒发作,伴随高热。”
三奶奶缓缓点点头。有一回,她清楚地听见妯娌背后议论她“自作自受”。
全都是她自己作的。
婆母从不为难她,丈夫敬重体贴她,偏偏自己钻牛角尖,不是自作自受是什么?
她突然感觉有些女人比男人更恶心,那一瞬吐了出来。
程芙见状,忙从医箱翻出只青花瓷瓶,拇指大,撬开木塞,在她鼻端晃了晃。
辛辣沁凉的气味直冲三奶奶鼻腔,她顿时一个激灵,整个人清醒不少,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燃烧的郁愤顷刻间退散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