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农恍然道:“难怪,难怪!原来你是阿容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他一改先前的提防,引两人到林间一座刚搭起的草屋边,屋里还太过简陋,他索性就收拾了门外晾药草的石头,勉强有个待客的地方。渺茫的寻觅一朝得闻,谢真仍觉恍惚,只听药农道:“也是巧了,当年我们这些认识阿容的老朋友,走得走,睡得睡,要不是你们刚好这个时节过来,也碰不到我……现在也就还剩我了。”
谢真心中不禁苦笑,他从前也到青崖这里探寻,一无所获,如今这次重来却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因为盈期来到。这席卷世间的磅礴浪潮,也于无声之处轻轻推动着这些纤微的命数。
不等他追问,药农就径自追忆了下去:“这里没什么蝉花‘一族’,阿容也是独个儿从别处迁移过来的。那时候她年纪小小,偏有些江湖侠士的梦想,整天不是修炼就是闹腾,我这老家伙喜欢安静,常觉得她太吵闹,说起来我们也没有多熟悉……”
虽这样说着,他神情中还是带着感怀,“她那花妖的血脉好像是有什么先天的毛病,修炼起来总是不怎么顺利,又时而病痛缠身,我们总劝她别太执着,虽然这地方偏僻,平平静静地过些日子不好吗?她却说,左右不一定能活多久,不如出门闯荡,见识一番世上风云。结果某天收拾了行装,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真轻声问:“后来,她还回来过吗?”
“回来了呀。”药农黯然道,“她还跟我们讲她在外头的见闻,说是遇上了挺好的伴侣,还是个仙门修士,后面又分开了,给我们听得一愣一愣。她说得似乎轻松,其实那会已经病得很重了,后来她才告诉我,她还有一个孩子,妖族血脉不显,留在了仙门。她又跟我说,要是日后有个花妖来这里打听她,请我照顾一下,或是送他前去静流部,叫我听得稀里糊涂……不过你瞧,你这不是也打听到这里了吗?兴许她也是料到了这一天吧。”
“那之后呢?”谢真怔怔地说,“之后她怎么样了?”
“她从这里离开,要去远行。”药农叹了口气,“大家都知道或许就是最后一次了,不过她还是不愿意平淡地度过残生,宁愿走在旅路上。她说,花落也要归于春泥,就当她的过往终结在此吧,以后又会是新的故事了。”
谢真听他述说,隔着漫漫岁月,伤怀怅惘皆是无处着落。就在这片静滞的山林间,花木也依旧年年生发,掩去旧时痕迹。
药农又絮絮地讲了些旧事,及至天光斜移,才意犹未尽地停下。他站起来想了想,指着日落那边的林中道:“隔了这许多年,阿容当初的居所早就找不到了,但我们来往迁居,有时会在树中留下些信笺,如今这些树木没了遮蔽,你不妨去找一找,兴许能有所收获吧。”
谢真按捺起伏的心绪,向他郑重谢过。一直默默陪着他的长明临走前对那药农道:“如今三部也非昔比,若是觉得山林荒僻,去静流部投奔也未尝不可。”
“哟,朋友你来头不小啊,难道在三部都能说得上话?”
药农乐道,“好意还是免了,濛山虽好,我也不爱扎堆,不想听管教。现下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也有灵气蕴养,怎么就不算是个好时代呢?”
霞光夕照,谢真徘徊在那片林地间,略带忐忑地看着那一株株老树。他不知道是否真能找到遗留的印记,也不知道即使有什么东西留下,那痕迹又能否延续至今,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感应,会不会在无知无觉间与其擦肩而过。
要是这次什么都没找到,他想,就再带上闭关的阿花来,重新找一次,说不定下次还有希望……
忽地,他停步抬头,神魂中像是被轻撞了一下,让他不由得仔细看向面前的古木。这既不是什么妖族的原身,也没有生出灵韵,仅仅是棵长了很久的树。但在他视线中,有一道细不可觉的银丝缠绕在树枝上,如今已经长到了很高的地方。
谢真展开掌心,将那颗握在手里的银丝球托起,小心地靠近树边。却见枝叶间微光掠过,一只节疤里落出一枚树皮缠裹的书筒,正掉在他手中。
他抚摸着那银线封存的位置,持剑的手此时也微微颤动,竟有些不敢去看。须臾,一双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在这一刻无言地给他支撑。
半晌,谢真还是稳住了心绪,慢慢拆开了这封时隔太久的信笺。见到那秀逸的字迹,印象里已太过淡薄的轮廓仿佛又从记忆中飘现而出,化作在灯下提笔留书的身影。
“……见信之时,想必你已循青崖故地,遇到我昔时旧友。此事虽早有预想,真到你用上这番准备的一日,我仍不知是喜是愁……
“我蝉花一脉自来修行艰难,霜天之后更甚,以至血脉凋零,病痛难愈。所幸与诀哥相逢于江湖,意气相投,畅快潇洒,虽是须臾之乐,亦足慰平生。
“纵得他相助修行,我仍知寿命不永,诀哥亦有门中重任担负,难得长久。我们曾有思量,倘若阿真你妖族血脉昭显,日后或能托身静流部;若你更似人族,有修行天资,也可在仙门中寻到良师。即使身处人间凡世,我们也望你顺遂安泰。
“原以为总来得及伴你长成,教你去看这世间,待你能安身立命,由你想清楚,自己该走什么道路。然世事难料,竟连这相守时日也成奢望,诀哥去后,不得已将你托付仙门,于你而言未必不好,却仍使我痛切难安……
“……蝉花蜕壳复生并非完美无缺,我不愿借其苟延残喘,将之寄托于你,不过是抱有微茫希望。你若能安度一生,当不会有用上这蜕壳之时,只是,设若万一,你遭遇不测,也盼你借此再启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