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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人生如微尘（第1页）

第三十三章人生如微尘

原昭璧此刻才真正意识到秦文培口中的“上有万仞之高，下有不测之深”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为什么江承佐会告诉她男人的疆场不是她该呆的地方，这才是刚刚开始她就已经熬不住，天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让她再不顾一切违背成规的事情。她持着剑步步后退到水中，摇着头潸然泪下，“我不该怪你，这些事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她们是受我牵连，我才是最后的始作俑者。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昭璧！”百里慕卿看她踩在长满青苔的鹅卵石上，怕她摔倒要来扶她。

“你别过来！”她撕心裂肺拿剑指着他大叫，所有负面的情绪都在这时涌了上来。她执剑疯狂地乱砍向四周，在水中激起飞破四溅的水花，“都是我，都是我，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梓尘哥哥想把我留在上京的时候，我不该不听话，不然阻雪关被攻破的时候不用有那么多亲卫为了保护我离开白白送命，秦缄不用吃尽苦头千难万险地跑来救我，我若当时能聪明一点发现是他，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的事情！义父不会为了保护我眼瞎又毁容，风漓更不会为了要养活我这个累赘流落青楼，临死都痛恨自己一身污岁！香茗这些无辜的人更不会有这泼天的灾难！我想要保护所有人，让所有人都好好地活着，可是我连她们最珍贵的清白都保不住！风漓……我的风漓再也活不过来了，她本来可以像寻常女子那样和自己喜欢的人成亲生子，过上幸福的日子，都是因为我她在最后的生命里日日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她？”

她彻底没有了理智，闭眼在水中乱挥着扶倾已经疯狂，百里慕卿怕她伤到自己，跨进水里迎着剑锋走到了她的身边。利刃无情划破他的衣衫并肌肤，一次就是一道口子，符飞胜和陈铭坐在远处已经不忍心再看。原昭璧接连划了十余剑才感到不对停下了手，溅起的水花将两人素白的衣衫和黑亮的长发尽数打湿，她望着他身上遍布的伤痕鲜血直流，手中的扶倾顷刻跌落水中。

百里慕卿脸色苍白，从头至尾都没有吭出一声，“昭璧，这不是你的错，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你不是神仙，不可能什么都预料得到的。”

他露出了极其痛心的一抹苦笑，“我知道今晚的事你必不能释怀，心里恨极了这个乱世，恨极了有那么多蝇营狗苟的事情发生在你在乎的人身上。可你要知道，这个世界远远比你见到的、想到的还要更恶心、更复杂，你不是圣人，也不是佛陀，你要征战天下拯救苍生，并不代表着你可以顾及到每一个生灵。相反，在你走的这条路上，有很多人注定要活生生牺牲在你眼前。军营里的将士们是英雄，也是男人，更是普通人，他们每个人都有正常的七情六欲，有必要的身心需求，很多人从军的出发点不是忠君爱国，是为了自身生存。在他们拎着脑袋冲锋陷阵的时候，很多人极有可能最后沦落得连尸骨都找不到，若他们连平日最正常的需求都得不到满足，积压的欲望得不到宣泄，那每个人便都会变得无异于行尸走肉，如何会有人有心情再去随你抛头颅洒热血？我知道你怜惜那些可怜的女子，可是军中增设乐营古来已有千年，历朝历代怎会没有想要解救这些女子的有心人？但是你知道为什么这个规矩还会存在至今吗？那是因为每个人都明白，这不止是不可废除的铁律，更是历史的必然，比起将士们在前线的牺牲，清白陷沟渠，玉碎如瓦砾……这些代价，太轻了。”

她痛哭出声，为这人世的无奈，为无辜者的牺牲。

人如微尘，渺小一粒无须为天下负责，可人也如水滴，当汇成洪渊奔涌的时候，可以决定时代的方向，但要知道，这其中的很多人却是只能随波逐流的。有些牺牲是必然的，她左右不得那么多人的意志，若执意想以自己的方式去拯救她想拯救的人，那第一步就只能是妥协，和世道妥协。

百里慕卿说了这许多话早已压不住喉间的腥甜，嘴角逐渐渗出血迹，他身子一颤，原昭璧大惊，她手忙脚乱捂住他腰间最深的伤口，“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的，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我一直都知道……可我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她想了想松开手步步后退，脚底一滑跌坐在溪流中，抬头对他绝望道：“你走吧！不要再靠近我！凡是靠近我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真的，我一直都不想的！”

百里慕卿没有走，他将她从水中拉起，衣衫已经被鲜血洇透，他用指尖擦擦她脸上的泪水，因为失血过多，此刻他的脸愈发得白，额间的红梅愈发得艳，水自眉间和发梢划下，是一种别样的摄魂风流，他一双水眸深情地俯视着她，“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是存心的，你只是……身不由己。所以你不用赶我，只要你在这里，我就在这里，我哪儿都不会去的。”

“可是……”原昭璧凝视着他的眼睛，神色软了下来，内心里却皆是挣扎。

“没有可是！”他以食指点住她的樱唇，不让她继续往下说，“你一辈子可以有很多身不由己，但有些事必须遵从你的内心而活，比如，我！”

她鼻腔一酸，晶莹的泪珠无穷无尽地落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她彻底哽咽，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百里慕卿落下两行带着笑意的泪水，他将浑身湿透的她抱在怀里，“没关系，我明白，我会等，等你解开心防，等你能接纳我的那一天。”

符飞胜黯然地垂下了眼睛，两人的对话似乎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她站起身就离开了此地。陈铭犹豫下，还是追了上去。

凌焘下了封口令，入夜的事情并没有传扬出去，他令人去勃州府衙将昌宁侯府与原昭璧有旧女子的籍契取出，告诫她们下半辈子管好自己的嘴，保证守诺的便脱了她们的乐籍，转交人密送去了江北，分别寻了良地打发了。至于乐营是不能废的，他下令将其迁至后山山脚，再不许出现在原昭璧眼前，并与颜伯玉两人在军营门口一直在等她回来。

回到军营，已是深夜，陈铭同符飞胜正守在营外不起眼处，见到二人出现，他将自己的外衣从符飞胜身上拿起穿好才将她叫醒，两个人一同跟了过去。

“公主。”凌焘和颜伯玉一脸凝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身血色的百里慕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百里慕卿伤口只做了简单处理，他向二人作了一揖，给了原昭璧一个放心的眼神，先行回了营帐。

原昭璧摇摇头，“你们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她径直进了军营，走入门口望着那无边灯火，她顿下了脚步，“今晚是本宫冲动了，不过，”她紧握着扶倾挺直身子一笑，“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改变这个千年的铁律，总有一日我要让我北原治下的天下，男儿不再长戍无家，力壮卫国者皆可有妻有室，女子的清白不用因为衡量妥协而玷污在阴私角落，只要她们愿意，我要让她们都有尊严地活着！”

身后人都集体地陷入沉默，符飞胜眼中绽放出浓浓的光芒，耳畔重复着那坚韧少女掷地有声的宣言，她只感觉体内有一种滚烫的气流翻涌了起来。

原昭璧入夜一直未归，符飞胜去寻也不见了人影，卢璇一直在帐中等候，等不到音讯就已经察觉到有事，她在花繁睡着后寻去了凌焘的帅帐，半路正遇上事发后被叫去询问经过的朱跃。虽然凌焘当场下了封口令，但卢璇到底是原昭璧的心腹女官，他便将实情相告了。

闻是成王所为，卢璇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她依旧清冷着一张脸与朱跃告辞，去了原昭璧的营帐等她。

原昭璧进帐，就看见卢璇正坐在里面一如既往地看着书，她神色甚是疲累，放下剑问：“你都知道了？”不然不会无故深夜在此等她。

卢璇点点头，“公主放心，我和他……早已不是同路之人。”

原昭璧知道这不是成王的存心之举，她没什么好怪他的，同样也没什么好原谅他的，更不想因为她的关系而影响到卢璇的私人感情，只是听卢璇之言，他们之间的隔阂似乎也已经并非那么简单。

卢璇苦笑，她想要的很少，而他想要的实在太多，能给彼此的也从不是对方想要的，从初相遇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夜色已深，原昭璧叮嘱她早些回去歇息。

卢璇点点头，行礼告退，临出门前，她回首道：“公主，人之一生，所贵处不在华屋美服，不在权势滔天，是自年少走来的热血与赤诚。可是，热血难拥平静，赤诚难得安稳，与其和这个世界斗得遍体鳞伤，倒不如选择在不摧毁底线的条件下，和现实妥协来保留住内心的初衷。要知道，热血没有既定边界，赤诚没有预设底线，人世是非又岂是一言可定的？”

她说完就转身出了营帐，原昭璧坐在烛光下许久，她苦笑。

她果然还是不够聪明的，比起他，比起卢璇，有些道理她永远明白得很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