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腥味与毒烟在空旷的大殿里盘桓不去,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攥着每一寸空气。那腐味里混着陈年白骨的朽气、新鲜血渍的铁锈味,还有毒烟特有的酸涩,吸一口都觉得喉咙发紧,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裹上了一层黏腻的毒膜。
瘫坐在白骨柱旁的“墨长风”还在大口喘着粗气,玄色法袍下摆沾着蚀骨潭的黑水与干涸的血渍,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黑水顺着衣料的褶皱往下渗,在白骨地面上留下淡淡的黑痕。
他垂着头,额前凌乱的发丝黏在冷汗涔涔的额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断断续续的气音,胸口起伏间,肋骨传来钻心的剧痛。那痛是真的,池青川方才一掌震在他胸口时,他甚至听到了骨头“咔”的轻响;为了演好“败逃”的戏码,他还硬挨了墨羽一鞭,此刻后背的灼烧感正顺着脊椎往上窜,像是有一团火在皮肉下烧,连带着手臂都微微发麻。而藏在袖管里的手,正死死攥着一枚伪造的玄铁钥匙,指节因恐惧而泛白到发紫,钥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留下几道深深的印子。
“踏、踏、踏——”
沉稳而极具韵律的脚步声,从大殿最深处的阴影中传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白骨铺就的地面上,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那是枯骨被碾碎的声音,脆中带闷,像是无数冤魂在暗中哀鸣。那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碾压一切的压迫感,像一块巨石压在“墨长风”的心头,让他的身体瞬间僵住,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生怕一丝多余的气息都会惊扰、惹恼那逐渐逼近的存在。
摇曳的烛火将一道颀长的身影从浓重的黑暗里勾勒出来。
来人身着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玄色法袍,但袍服上绣着的暗金鬼纹却更加繁复、深邃,每一道纹路在跳动的火光下都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仿佛是用剧毒的药水反复浸泡淬炼过,随着其从容的步伐晃动时,那些鬼纹竟像是拥有了生命,在衣料上诡异地游走、蠕动。
腰间悬着的那枚代表幽冥教至高权柄的玄铁鬼纹令牌,边缘雕刻着尖锐的鬼爪,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令牌锋利的边缘不时刮过柔软的衣料,发出“刺啦、刺啦”的细碎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大殿里,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
那人抬手,用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优雅地拂了拂袖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露出的指尖,指腹上还残留着一丝未干的、粘稠发黑的血迹——那血显然是刚留下不久,边缘已经氧化发黑,是方才在内殿随手捏碎一个办事不力教徒的心脉时溅上的痕迹。一股极淡却无法忽视的、带着新鲜铁锈味的血腥气,随之飘散开来,与大殿原有的腐臭混合在一起。
是真的墨长风。那股睥睨一切、视人命如草芥的阴冷气场,是任何人都无法模仿的。
“教、教主!”“墨长风”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慌忙想要起身行礼,膝盖却因骨裂的剧痛而发软,刚抬起半寸便重重跌坐回去,“解、解药被池青川拿走了!一切……一切都如您所料,他果然为了救姬别情,不惜硬闯蚀骨潭!”他刻意放大语气里的谄媚与惶恐,连眼神都努力挤出讨好的神色,却自始至终不敢抬头与那双真正的、淬毒的眼睛对视。他太清楚墨长风的性子,那双眼眸里从来没有半分温度,多看一眼,都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变成这大殿墙壁的一部分。
墨长风缓步走到他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眼底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种如同观察实验室里垂死猎物般的玩味与冷漠。他微微俯身,伸出那根沾着黑血的食指,指尖冰凉,轻轻挑起“墨长风”的下巴,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威压,让对方僵硬得如同石雕:“哦?他拿了解药,走得急吗?”声音平淡,却像冰锥一样刺入骨髓。
“急!特别急!”“墨长风”忙不迭地点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神里满是急于表功的急切,“他还嚷嚷着要立刻去鬼山城给姬别情送药,是用那种会发金光的传送符走的,连……连殿内您布置的机关都没敢多看一眼!教主,属下……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完美完成任务了,您看……”他的话音越来越低,因为墨长风的眼神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愈发冰冷,一股强烈的不安如同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脏。
“完成任务?”墨长风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与残忍。他指尖猛地用力,“墨长风”只觉得下巴传来一阵几乎要碎裂的剧痛,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扫过对方脸上那层精心涂抹却依旧破绽百出的劣质易容膏。眼角处模仿他独特皱纹的纹路还没完全贴合皮肤,泛起细微的褶皱;更致命的是,脖颈与衣领交界处,因为刚才的挣扎和汗水,竟然露出了半截与“墨长风”身份绝不相符的、只有幽冥教底层杂役才会有的浅青色胎记。“连件像样的易容都做不好,破绽百出,也敢说完成任务?”
“墨长风”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属下、属下只是……”
“你只是一颗没用的饵。”墨长风打断他,语气冷得像潭底的冰。他松开手,“墨长风”如同失去所有支撑的破麻袋,重重摔回地面,后脑勺“咚”地一声闷响,磕在背后那根冰冷坚硬的白骨柱上,眼前一阵发黑。“我让你假扮我,从来不仅仅是为了拖延那点微不足道的时间——”他顿了顿,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更是为了让池青川确信,‘墨长风’已然技穷力竭,不足为虑,从而放松警惕。更重要的是,要用你的‘死’,你的尸体,给谢采和池青川……递上一份他们无法拒绝的‘投名状’。”
话音未落,墨长风的右手已悄然从宽大的袖袍中滑出一柄短刀。
刀身不过七寸,通体泛着青黑色的幽光,正是用蚀骨潭底寒铁打造、并常年浸泡在潭中毒液里淬炼的“腐心刃”。刀锋边缘隐隐有暗红色的血线流动,散发出甜腻而致命的腥气。
“现在,饵已用完,失去了价值。”墨长风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留着你,你这张漏洞百出的脸,你这颗知道太多却又守不住秘密的脑子,只会泄露我教中更深层的布局。”
“墨长风”终于彻底看清了死亡的阴影,那阴影如此浓重,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疯狂地向后蜷缩,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硌人的白骨柱,徒劳地想要寻找一丝庇护,却连躲闪的力气都已耗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淬毒的青黑刀光在眼前不断放大:“教主饶命!饶命啊!属下什么都不会说!属下可以自废武功,变成哑巴!我……我还能去鬼山会做卧底,盯紧他们的动静!求求您……”
“聒噪。”
墨长风的声音冷得仿佛能冻结空气。
短刀落下的瞬间,烛火猛地晃了一下,将他冷酷无情的侧脸轮廓清晰地投射在布满骨骸的墙壁上,那扭曲的影子与墙上雕刻的狰狞鬼纹完美地重叠在一起,宛如从地狱深处爬出的索命厉鬼,正欲择人而噬。刀刃精准而迅速地刺入“墨长风”的心口,“腐心刃”上的剧毒在与温热血液接触的刹那,便发出“滋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腐蚀声响。
那是毒素在疯狂侵蚀血肉、破坏经脉的声音。“墨长风”的惨叫被硬生生卡在喉咙深处,只化作几声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嗬……嗬……”声,像是最后挣扎。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最后一次碰触到墨长风冰凉的衣袍下摆,随即便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瞳孔中的光芒迅速涣散。
墨长风面无表情地抽出短刀,随意地一甩手腕,将刀身上粘稠的血珠甩落,几滴黑血溅在旁边的白骨上,立刻冒起细微的白烟。他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对着殿门方向的阴影冷声喝道:“拖下去,扔进蚀骨潭,喂鱼。”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阴影里瞬间无声无息地窜出两道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他们脸上覆盖着毫无表情的青铜鬼面,只露出一双空洞、麻木、毫无生气的眼睛。两人动作机械而麻利,一人一边,架起地上尚有余温的尸体,拖死狗般向殿外走去。尸体在被拖动时,摩擦着凹凸不平的白骨地面,发出“刮拉、刮拉”的刺耳声响,一道暗红色的血迹顺着尸体的拖行路线,在白骨的缝隙间蜿蜒流淌,像一条不甘死去的暗红色小蛇,最终消失在殿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瘴气之中。
墨长风缓缓转过身,刚欲抬步走向那高高在上的白骨王座,大殿之外,毫无预兆地传来一声清越刺耳、如同龙吟般的剑鸣!
那剑鸣声极具穿透力,清亮锐利,仿佛一道无形的利刃,瞬间劈开了笼罩在鬼哭崖上空的厚重瘴气与死寂。声波激荡之下,连殿内摇曳不定的烛火都齐刷刷地猛地一晃,靠近殿门的几盏嵌在壁龛里的白烛,“噗”地几声,竟齐齐熄灭,只留下几缕袅袅升起的、带着焦糊味的黑烟,更添几分诡异。
“叫墨长风滚出来,或者我杀进去!”
谢采的声音透过厚重的殿门传来,不高,却带着金石交击般的铿锵质感,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杀气与决心,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紧随其话音之后的,是“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殿门那两枚沉重无比、用以镇邪的青铜鬼首门环,竟被一股磅礴无匹的无形剑气硬生生震得崩飞脱离!门环如同两颗出膛的炮弹,呼啸着砸向殿内的白骨巨柱,“咚!咚!”两声沉闷的巨响,在坚逾精钢的白骨柱上留下了两道深凹的裂痕,震得碎骨屑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