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荒谬得让他想笑,却又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坚冰般的心防。伊吾城的算计与眼前这不顾一切的维护交织在一起,让他混乱不堪。这小女孩…到底是真的无知善良,还是另一种更高明的、瓦解他意志的手段?剧烈的心理冲突让他喉头滚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其复杂的、压抑的喘息,带着血沫的味道。
池青川盯着叶秀秀看了片刻,又抬眼看向她身后眼神复杂、沉默下去的海瀚。地牢内的杀气似乎因这小小的插曲而凝滞、消散了些许,但气氛却变得更加诡异和紧绷。
良久,池青川猛地一甩手。
“啪!”鞭子重重抽打在旁边的石壁上,溅起几点碎屑,发出一声巨响,吓得叶秀秀猛地缩了下脖子。
他并未再看海瀚,而是对狱卒冷声道:“看好他。”语气已然恢复了平时的冰冷,但其中的怒意并未完全消退。
说完,他俯身,不由分说地一把将还在发抖的叶秀秀抱起,揽在怀里,隔绝了她看向海瀚的视线,大步朝着地牢出口走去。
叶秀秀趴在池青川肩头,越过他的肩膀,泪眼朦胧地最后望了一眼被锁在阴影里的海瀚,小嘴瘪着,满是难过和不放心。
地牢的铁门在池青川身后沉重合拢,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被彻底吞噬,只剩下油灯在潮湿空气中投下的、不安晃动的阴影。
海瀚被独自留在绝对的寂静里,只有水珠滴落的声响和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伤,锁链的重量几乎要压碎他的腕骨。他闭上眼,试图将那个粉色的、带着泪痕的小身影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但那声带着哭腔的“会死掉的”却反复回响,搅得他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地牢深处那条通往其他囚室的甬道尽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像是怕惊动什么。
海瀚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瞬间刺向黑暗。又来了?池青川还想玩什么把戏?
然而,从阴影里怯生生挪出来的,依旧是那个粉红色的小小身影,像一朵颤巍巍的小花。
叶秀秀竟然去而复返。
她的小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又偷偷哭过。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素净的白色瓷瓶,瓶塞似乎被她用力塞得很紧。她站在甬道口,离得远远的,不敢再像之前那样靠近,只是睁着大眼睛忐忑地望着他,眼神里交织着害怕、担忧和一种固执的决心。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海瀚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股暴怒的戾气消散了些,更多的是疲惫和一种深深的戒备与不解,“池青川让你来的?”他试图从她的表情里找出破绽。
叶秀秀连忙用力摇头,小手将瓷瓶攥得更紧,小声急急地道:“不是的…我…我偷偷跑回来的…池哥哥他们不知道…”她似乎鼓足了勇气,但依旧不敢靠近他狰狞的伤口和冰冷的锁链。她焦急地看了看他被牢牢锁死在墙上的双手,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药瓶,小脸皱了起来,显然也意识到了他根本无法自己取药。
她犹豫了一下,忽然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小小的身子开始慢慢地、极其谨慎地向他挪动。每一步都轻得像猫,大眼睛紧紧盯着他的反应,仿佛随时准备逃跑。
海瀚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出声呵斥,也没有动弹,只是眼神复杂地审视着这个一步步靠近的危险又脆弱的“小生物”。
终于,她挪到了他触手可及的范围边缘——但对他被锁住的手臂来说,却仍是无法跨越的距离。她踮起脚尖,努力伸长胳膊,试图将小瓷瓶塞进他被镣铐禁锢的手里,但那距离还差一点。
试了几次失败后,她急得眼圈又红了。忽然,她看到海瀚破烂衣衫的领口微微敞开着。她咬了下嘴唇,像是想到了一个冒险的办法,再次踮起脚,小手飞快地、轻轻地将那个小瓷瓶塞进了他胸前的衣襟里!冰凉的瓷瓶贴着滚烫的、带有伤口的皮肤,让海瀚猛地一震。
做完这一切,叶秀秀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后退好几步,一直退到自认为安全的距离,才喘着气,小声又快速地说:“这…这是七秀坊最好的金疮药…我…我只有这么一点了…你…你想想办法…涂一点吧…真的很有用的…不会那么疼了…”说完,她不等海瀚回应,转身就要跑回黑暗的甬道。
“等等。”海瀚的声音比之前更沙哑,叫住了她。
女孩的脚步猛地顿住,迟疑地回过头,大眼睛里依旧满是害怕。
海瀚盯着她,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他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开口,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在伊吾城…你撞到我,拉我去看幻术…是故意的吗?是池青川让你那么做的?”
叶秀秀愣住了,似乎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她眨了眨湿润的眼睛,茫然地回想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地摇头,声音带着点委屈:“不是故意的呀…那天坊里姐姐们带我去玩,我被人群挤散了,找不到路,很害怕…然后就看到大哥哥你了…我觉得你有点像百溪遇到的那个…但又不敢认…所以才想跟着你…我不知道池哥哥他们在…”她的解释稚嫩而直接,听起来毫无心机。
海瀚的心猛地一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胸口。所以…她真的只是巧合?是他多疑了?池青川只是顺势利用了她的偶然出现?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荒谬和无力,愤怒的对象似乎模糊了,而对眼前这个一无所知、却因此对他充满愧疚和关切的小丫头,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的、他无法定义的烦躁和…一丝极微弱的松动。
他看着胸前衣襟里那个小小的凸起,又看看站在远处忐忑不安的叶秀秀,第一次,在面对空城殿的人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的僵滞。
叶秀秀见他不说话,眼神依旧吓人,不敢再多留,小声说了句“大哥哥…你保重…”,便飞快地转身,消失在了甬道的黑暗中。
地牢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人。冰冷的镣铐依旧,身上的伤痛依旧。但胸前那一点微凉的、来自敌人的“馈赠”,却像一个灼人的印记,烫得他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