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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代价（第2页）

她没什么胃口，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沉甸甸，凉飕飕。她磨蹭着，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站起身。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瞥向那个空位，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那空茫狠狠蛰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跟随人流走向食堂，而是拐向了与食堂方向相反的、通往教师办公室的那栋行政楼。脚步很轻，踩在湿滑的瓷砖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仿佛她正在进行的，是一场不可告人的、隐秘的朝圣。

行政楼的走廊，比教学楼更加安静，也更加空旷。光线从高处的窗户透进来，被灰尘切割成一道道光束，无力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空气里漂浮着旧木头、印刷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属于成人世界的刻板气味。

她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身影。

那个她寻找了一上午，担忧了一上午，也在心里默默埋怨了一上午的身影。

顾屿。

他站在周老师办公室门外的走廊里，背靠着冰凉的、刷着绿色油漆的墙壁，微微仰着头，望着窗外那一片被雨水反复涂抹、模糊不清的天空。他没有穿外套，只穿着单薄的校服衬衫，肩膀处的布料颜色略深，是被从窗户缝隙飘进来的、不知疲倦的雨丝悄然打湿的痕迹。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被时光遗忘、被雨水浸泡的雕塑。周身散发出的，是一种比这初冬雨日还要寒冷、还要彻骨的孤寂。那孤寂如此浓重，几乎形成了实质的屏障，将他与这个喧嚣的世界彻底隔离开来。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敲打玻璃窗发出的、单调而执拗的“嗒、嗒”声，像是命运不怀好意的倒计时，又像是一颗年轻心脏在绝望中缓慢而沉重的跳动。

他的身影，在这空旷、明亮却又无比冰冷的背景下，被无限地拉长、放大，显得格外单薄，格外脆弱，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边的寂静和湿冷所吞噬。

林未雨猛地停住了脚步，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了拐角的阴影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屿。

平时的他，或是漫不经心，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痞气；或是解题时，展现出那种专注而自信、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掌控之中的光芒；哪怕是在沉默的时候，那沉默里也带着一种内在的、不容忽视的韧性与力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所有的盔甲都被剥落，所有的伪装都被撕碎，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只剩下一个疲惫的、硬撑着的、摇摇欲坠的空壳。

她想走过去。

脚步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想要迈出阴影，想要靠近那片令人心碎的孤寂。她想问问他，是不是还好？想告诉他，周浩没事（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处分虽然严厉，但总有过去的一天；想递给他一张带着清香的面巾纸，让他擦擦肩上那冰冷的雨水……哪怕，只是站在他身边，什么也不说，只是陪着他也好。

可是，她的双脚，像是被焊在了原地，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缠绕、禁锢。以什么身份呢？普通的同学？仅仅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关心？还是那个偷偷在意着他，会因为他的一个眼神、一句无心的话而心绪起伏，却连他的□□号码都不敢主动添加的女孩？

她看到他那垂在身侧的手，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握成了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显出来，泛出缺乏血色的苍白。他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是翻江倒海的愧疚吗？是对周浩无法言说的歉意？还是对自身处境无能为力的不甘与愤怒？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的这句话，毫无预兆地闯入林未雨的脑海，带着古老的沧桑与悲凉。时光如此短暂，青春更是弹指一瞬，可为什么，这生命中最绚烂也最敏感的年纪里的每一刻，都像是被某种恶意的力量无限拉长，充满了如此多的纠结、无奈、隐忍和无声的煎熬？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冰冷的阴影里，像一株生长在暗处的植物，陪着他，看着他在明亮得刺眼、却又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独自承受着一场无人知晓、也无人能分担的、席卷一切的风暴。这画面，像一枚烧红的楔子，带着灼热的疼痛和冰冷的绝望，深深地、深深地钉进了她的记忆里，连同这空气中弥漫的潮湿寒意和心脏深处无法言说的酸楚，一起成为了她青春图卷中，一幅永不褪色的、疼痛的扉页。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瞬间，又或许漫长如整个世纪。办公室那扇紧闭的、深棕色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周老师走了出来。他看到门外像罚站般伫立的顾屿，脸上似乎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意外。他的目光在顾屿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此刻窗外的天空，混杂着显而易见的责备、深切的失望，以及，一丝连林未雨都能隐约感受到的、不易察觉的惋惜。

他没有说话。没有训斥，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声叹息。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顾屿一眼，那目光沉重得仿佛有千钧之力。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随即撑开手里那把黑色的旧伞，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门外依旧绵密的雨幕里，背影很快被灰蒙蒙的水汽所吞没。

顾屿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座真正失去了生命的石像，直到周老师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他才仿佛被解除了某种咒语，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滞，低下了那一直仰着的头。他抬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抹了一把脸，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究竟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不该存在于他脸上的、滚烫的液体。

他终于动了动，转过身，似乎打算离开这个让他承受了漫长煎熬的地方。就在他转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走廊，扫过林未雨藏身的那个拐角时——

林未雨的心跳，在那一刹那，骤然停止了。血液似乎都凝固在了血管里，四肢一片冰凉。

他的视线，并没有在她藏身的阴影处有丝毫的停留。那里对他来说，仿佛真的只是一片虚无的空气，不存在任何值得关注的事物。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甚至比平时更加冷硬了几分，像是迅速凝结了一层坚不可摧的冰壳，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都牢牢封锁在内。他拉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校服外套的拉链，低着头，快步走进了门外那似乎永无止境的雨中，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在雨帘中渐行渐远的、决绝的背影。

林未雨从冰冷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来，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她走到他刚才长久站立的地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面冰凉的墙壁。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他的、冰冷的体温，以及一种无言以对的沉重。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更大了，哗啦啦的，像是积攒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以一种近乎毁灭的姿态，疯狂地冲刷着这个灰暗的世界。

可是，林未雨觉得，有些东西，已经被这场冰冷彻骨的雨，从里到外，彻底地浸透、浸泡，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干燥、温暖和明媚了。周浩那看似洒脱实则沉重的“义气”，顾屿那用冷漠包裹着巨大痛苦的“沉默”，还有她自己这份小心翼翼、无处安放、最终只能深埋心底的“关心”……都成了这个潮湿、阴冷、仿佛永远也不会放晴的冬天里，无法言说、也无处倾诉的秘密，如同角落里悄然滋生的青苔，见证着一段仓皇而疼痛的青春。

青春的代价，难道就是在这不断的失去、误解、隐忍和沉默中，带着满身的伤痕与湿漉漉的回忆，逼迫自己，一步一步，慢慢学会所谓的“坚强”吗？

她望着顾屿身影消失的那片迷蒙雨幕，久久地，没有动弹。雨水敲打世界的喧嚣，仿佛离她很远，又很近。近得，就响在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