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过她身边时,带起一阵微小的、几乎不可感知的风。风里夹杂着一种干净清冽的、像是柠檬味洗衣粉混合了冬日室外那种凛冽空气的味道,还有一种……极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像是烟草燃烧后留下的苦涩气息?这丝气息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她一下,让她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更加狂乱地鼓动起来。
“哟,顾少爷,新发型挺精神啊?差点没认出来!过年没少吃好的吧,个头好像又蹿了点儿?”他的死党周浩,永远是第一个也是最擅长打破沉默的那一个,他压低了声音,用胳膊肘暧昧地捅了捅刚坐下的顾屿,脸上是那种熟悉的、挤眉弄眼的戏谑表情。
顾屿没回头,甚至没有改变趴伏的姿势,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哼声,算是对这番“热情问候”的全部回答。他把那个黑色书包有些粗暴地塞进桌肚,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隐隐的不耐烦,仿佛那书包是什么令人厌烦的累赘。然后,他便像一尊突然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去了所有支撑的雕塑,整个人深深地陷进坚硬的木质椅子里,双臂交叠,将脸严严实实地埋了进去,只留下一个黑发的、线条硬朗而透着一股倔强的后脑勺,对着这个刚刚开始重新喧闹起来的世界。
他好像还是那个他,对周遭的一切,无论是老师的权威、学业的压力还是同学的喧闹,都缺乏基本的热情和尊重。可林未雨又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那剪短的、显得格外利落甚至有些拘谨的头发,像是一种无声的宣言,或者,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妥协?它宣告着某个阶段的结束?抑或是,某种无声抵抗的失败?那紧闭的双眼和深埋的脸庞,是在逃避这教室里令人窒息的空气,还是在独自咀嚼着某个不为人知的、属于寒假的故事?
周老师站在讲台上,将那摞新教材轻轻放下,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是试图驱散空气中残留的假期惰性,开始了他每学期例行公事般的、却又总能在最后被他讲出几分理想主义光芒和文学性渲染的开学致辞。
“同学们,安静一下!”他的目光像温和的探照灯,扫过全班,“新的一年,新的学期,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寒假已经结束,无论你是充实还是虚度,此刻,都请收起玩心,像一艘检修完毕的航船,再次拉起风帆,迎接学海新的挑战!青春的航船再次起航,前方或许有风浪,有暗礁,但更有无限可能的海阔天空……”
那些熟悉的、带着粉笔灰和教案味道的词汇,混合着一些鼓舞人心却又略显空洞的比喻,飘进林未雨的耳朵,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很难真正落进心里。她的注意力,像一枚被强大磁石牢牢吸引的铁钉,不受控制地、固执地钉在后排那个此刻正趴伏着一动不动的身影上。
他的沉默,在此刻被周老师话语填充的教室里,构筑起一个无形的、透明的、却又无比坚固的结界。林未雨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结界里散发出的低温,一种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带着防御和疏离意味的气场。
一个月的假期,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是那个他曾在极其偶然间流露出只言片语的、“管得很严”的家庭,又施加了怎样的、不为人知的压力?还是那个存在于周浩含糊其辞的话语里、带着神秘色彩的“忧郁”源头,在那个本该阖家团圆的节日里,变得更加汹涌和难以排遣?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就不只是这教室里短短的几排座位。那是隔着一整个雨季的、厚重而迷蒙的烟雨,是横亘着不同星球轨道、遥不可及的遥远。
“林未雨。”周老师的声音突然点名,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把她从纷乱如麻的思绪中猛地惊醒。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慌忙抬起头,对上老师那副厚厚的镜片后面温和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脸上顿时一阵不受控制的微热,仿佛内心那些隐秘的窥探都被这目光看了个通透。
“新学期开始了,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和目标吗?”周老师笑着问,那笑容里带着鼓励,也带着一种了然,显然是看出了她刚才明显的心不在焉,用一种委婉而不失严厉的方式提醒着她。
她慌忙站起来,手心里瞬间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脑子里却像是被塞满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一片空白。目标和想法?在刚刚确认了那个身影的存在,心思还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杂乱无章地缠绕在其上的此刻,那些关于未来、关于成绩、关于所谓人生规划的词汇,显得那么抽象、空洞而毫无意义。
就在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敏锐地捕捉到,后排那个一直趴伏着的身影,肩膀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我……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晒干了的豆荚在风中相互碰撞发出的声响,一颗颗毫无生气地蹦出来,“我想,先把上学期有些薄弱的科目,比如数学和物理的基础知识,再好好巩固一下……然后,然后多读点课外书,拓宽一下视野……”
周老师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那种鼓励式的微笑,没有再深入追问,只是示意她坐下。“很好,立足基础,拓展视野,脚踏实地是我们通往成功的坚实基石。希望大家都能像林未雨同学一样,尽快从假期的状态中调整过来,找到自己新学期的节奏和目标。”
她如蒙大赦般地坐下,心脏还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为自己的瞬间失态,也为那句言不由衷、苍白无力的回答。她的目标?她那隐藏在心底最深处、不敢示人甚至不敢仔细审视的目标,或许简单到可笑,也卑微到可怜——只是想离那个谜一样的、带着烟草和清冷气息的背影,更近一点;只是想读懂他偶尔抬起眼眸时,那深邃眼底那团浓郁迷雾后面,究竟藏着怎样的星辰与深渊;只是想确认,那个雨夜被他塞进手里的伞,所传递过来的短暂温度,并非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
新的教材被小组长们一本本地传递下来,带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象征着崭新开始的清香,也带着沉甸甸的、由无数公式、定理、古文诗词和历史事件构筑的知识的重量。教室里响起了哗啦啦的、如同无数只春蚕在齐心啃噬桑叶的翻书声,这声音预示着又一个忙碌的、紧张的、被无数考试和排名所填满的学期,正式拉开了它厚重的大幕。
窗外的天空,依旧是那片灰蒙蒙的、看不到尽头的颜色。但空气里,那股属于冬日的、凛冽刺骨的寒意,似乎正在被某种蠢蠢欲动的、属于春天的、潮湿而温暖的力量,一点点地、缓慢地瓦解、渗透。
顾屿依旧趴在那里,像是睡着了,沉溺在一个无人能抵达的梦境里;又像是在独自一人,沉默地、固执地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喧嚣与他所不愿面对的现实。
林未雨看着他那黑发的、透着倔强弧线的后脑勺,又转头望向窗外那片混沌的、仿佛蕴藏着无数秘密的天空,心里忽然毫无预兆地冒出一个念头,像水底的气泡,咕嘟一声浮上水面:这个新学期,这片笼罩着他们青春的、无边无际的烟雨,是否会因为他的这点看似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不一样”,而酝酿出更加汹涌、更加难以预测的波澜?而那个冬日傍晚,被他不由分说塞进自己手里的、带着他残留体温的伞,是否还能,在未来的某一场更猛烈的雨中,再次被他撑开,为她,也或许只是为他一时兴起,圈出一片小小的、暂时的、却足以让人铭记许久的晴空?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只有时光,像窗外那条环绕着云港市、无声流淌的护城河,沉默地、不舍昼夜地,载着我们所有的迷茫、期待、无法言说的隐秘心事和悬而未决的青春谜题,坚定不移地,流向那个未知的、注定依旧烟雨迷蒙的前方。
教室里,不知是谁的MP3耳机音量开得太大,泄露出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旋律,是那时正火遍大街小巷的《北京东路的日子》的副歌部分。那干净的、带着校园青涩气息的合唱,与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与讲台上老师的谆谆教诲、与空气中漂浮的粉尘和期待、与后排那个沉默的背影,奇妙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名为“青春”的、复杂而生动的画卷。
而这,仅仅是画卷展开的又一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