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片看似广阔无垠的田野,但有时候,一句轻飘飘的流言,就能在其中划下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让原本并肩行走的人,隔岸相望,却再也无法靠近。
植树节劳动结束后,那短暂得如同幻觉的、阳光下的默契与平静,像一块被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尚未完全荡开,就被更深、更暗的涡流所吞噬。返校后的日子,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上课、下课、做不完的试卷、背不完的知识点,还有教室里化不开的学习氛围。教室依旧是被日光灯照得惨白的四方空间,空气里依旧漂浮着粉笔灰和焦虑混合的味道。
但林未雨却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起初,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像皮肤接触到空气中骤然下降的温度,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是那些偶尔飘过来的、在她和后排某个位置之间来回巡弋的目光;是当她起身回答问题时,身后传来的一两声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咳嗽;是课间她去接水,原本聚在一起低声说笑的几个女生,在她靠近时,会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骤然安静,然后在她走过去之后,爆发出更加热烈、却明显带着某种掩饰意味的讨论。
那些目光,像无数细小的、带着倒钩的刺,粘在她的后背,不痛,却带来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坐立难安的痒意和不适。她开始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衣着,怀疑是不是校服拉链没拉好,或者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她走路的姿势变得有些僵硬,回答问题时的声音,会不受控制地带上一点细微的颤抖。她像一只突然被暴露在无数探照灯下的、受惊的小鹿,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疑神疑鬼。
直到那天下午的体育课。
自由活动时间,女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操场边的树荫下,躲避着开始变得有些毒辣的春日阳光。林未雨和渊晨、周晓婉在一起。渊晨正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她周末新看的一部偶像剧的剧情,周晓婉则拿着一本小巧的单词本,嘴里念念有词,显然并未完全投入。
就在这时,同班的陈露和另外两个女生,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陈露是个身材高挑、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和厉害劲儿的女生,据说家里条件不错,平日里有些小团体主义的倾向,和沈墨的关系似乎也若即若离,带着点微妙的竞争意味。
“哟,未雨,今天气色不错嘛!”陈露笑着打招呼,但那笑容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油花,并未抵达眼底,语气里带着一种过分的熟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试探。
林未雨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还……还好。”
“怎么能只是还好呢?”陈露夸张地眨了眨眼,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女生听清,“我看你最近可是容光焕发呢!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啊?”她刻意拉长了语调,尾音上扬,带着钩子。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连一直在背单词的周晓婉都抬起了头,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地扫过陈露的脸。渊晨也停止了她的剧情播报,有些疑惑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对话。
林未雨的心猛地一沉,像是一脚踩空。她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血液呼呼地往头上涌。“没……没有啊,能有什么好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虚弱。
“哎哟,还跟我们保密呢?”陈露旁边一个短发女生捂着嘴笑起来,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篮球场的方向——顾屿和周浩他们正在那里打球。“我们都听说了,植树节那天,你们俩……配合得可默契了?还一起种了棵‘同心树’?”
“同心树”三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了林未雨一下。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陈露,对方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好奇、嫉妒和某种看好戏的兴奋光芒。
“你……你们胡说什么!”林未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丝尖锐的破音,“我们只是……只是按照老师分配的任务一起种树而已!”
“是吗?”陈露挑了挑眉,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也更假了,“可是……有人看到哦,顾屿好像还在那棵树上,刻了什么东西?是不是……你们俩的名字缩写啊?”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变得清晰可闻。所有女生的目光,都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林未雨身上,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好奇、探究、羡慕、鄙夷、还有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林未雨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株在春风中摇曳的小树,树干上那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笨拙而深刻的字母……像一幅被骤然点亮的、无比清晰的画面,灼烧着她的视网膜。那是只属于她和他的秘密,一个她连对渊晨和周晓婉都未曾透露半分的、被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宝藏。此刻,却像一件失窃的赃物,被赤裸裸地摊开在这些充满窥探欲的目光之下,任人评头论足。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侵犯的愤怒,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她的脸变得通红,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辩解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只会越描越黑。
“你们别瞎猜了。”一直沉默的周晓婉突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老师分配任务,完成任务,就这么简单。有这八卦的功夫,不如多背几个单词,下次月考还能多拿几分。”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而冷静地切断了那根正在滋滋燃烧的、名为“流言”的引线。陈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有些悻悻,她瞥了周晓婉一眼,撇撇嘴:“开个玩笑嘛,那么认真干嘛?走了走了,没劲。”
她带着那两个女生,扭着腰走了,留下身后一片诡异的寂静。
“未雨,你没事吧?”渊晨担忧地拉住林未雨冰凉的手,“她们就是嘴贱,你别理她们!”
林未雨摇了摇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觉得浑身发冷,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了她。
周晓婉合上单词本,看着林未雨苍白的脸,淡淡地说:“流言这种东西,你越在意,它就越起劲。当你不在乎的时候,它自然就散了。”
道理谁都懂。可是,当那些无形的、带着恶意的揣测和目光,像蛛网一样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粘附在你的皮肤上,试图钻进你的耳朵里时,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毫不在乎?
从那天起,林未雨感觉自己像是生活在一个透明的、却无处不在的监视器下。她和顾屿之间任何一丝微不足道的交集——哪怕只是收发作业时不可避免的眼神接触,或者是在走廊里擦肩而过——都会被无限放大,被赋予各种暧昧的、戏剧性的解读。
“看,她又回头看顾屿了!”
“刚才顾屿是不是看了她一眼?”